第7章
裴探花一向瀟灑的身影竟凝滯僵硬。 他身后,殘陽已被遠山吞噬,一輪圓月從云層里出鉆出來,冰冷月光織成天羅地網,準備好收拾一切往事。 裴大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躲在硬冷的床上,用被子緊緊捂住頭,顫抖得厲害。 今天,是他的生日。 如果道士說得沒錯,這一夜就是天雷劫火臨世的時間……十五年前的今夜,裴探花利用襁褓中的他躲過一劫,那這一次呢? “你看清楚這具尸體上的牙印,你還能騙自己嗎?” “他是白虎,會吃人的?!?/br> “當年他為了自己不喪命于雷電之下,把你從爹娘懷里叼出來,你家人悲痛不已,你娘也因此而病故。他原是你的仇人!” …… 不,不。裴大少雙眼布滿血絲,他頭疼欲裂,真想就這樣倒頭睡去,不管那月圓之夜,不再想那只白虎。 昏昏沉沉之際,窗外一陣驚雷滾過,裴大少驟然驚醒。只見屋內明明暗暗,被子上一片濡濕,原來,屋頂又開始漏雨。 “轟隆——轟隆——!” 雷霆聲沉悶敲擊著裴大少的耳膜,現在,那只白虎怎么樣了?他已經多活了十五年,這是他應得的……他不死,就會吃更多的人…… 裴大少拼命說服自己,可眼淚從他緊閉的眼睫間沁了出來。那些眼淚仿佛自己有生命,爭先恐后地涌上眼眶,成了不舍,痛徹心扉。 他想起他一個大男人在燈下縫縫補補的樣子,想起年幼的自己騎在他背上滿屋瘋跑的情形,想起他吐出滿口的血水,笑瞇瞇地把桂花糕塞進他的小嘴里。想起自己說最后一句話時,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水光—— 裴大少突然爬起來,推開門沖進黑夜的雨幕中。 六 “誰讓你來的?”裴探花罕見的聲色俱厲。這一聲厲喝,竟有金石之威。 “當年因為你懷中有嬰孩,雷電沒有劈死你……今夜,也一樣?!迸岽笊倌艘话涯樕系挠晁?,“我心甘情愿?!?/br> 裴探花眼中不知道什么閃動,他收了怒容,將手中紙傘遞給裴大少:“打著?!?/br> 十五年來的習慣,裴大少從不忤逆他。少年接過傘,可這一次,他默默將紙傘撐向對方的頭頂,為他遮雨。 兩人并肩而立,裴探花一雙眼睛星子似的冷而亮,凌厲中又有一絲溫柔,撣了撣少年肩頭的雨絲:“我教過你的話,你一定要記住?!?/br> 裴大少鼻頭發酸,怔怔看著他。 “頭可斷,身可斬,發型不能亂?!?/br> “……”裴大少就知道,自己不該來的! “還有一句?!?/br> “嗯?”裴大少正要去破廟里躲雨,聞言只好站住。只聽裴探花問:“家里的衣服收了沒?打雷下雨收好衣服,勤儉持家?!?/br> 裴大少默默地點頭:“我錯了,趕著來救你,衣服沒收?!?/br> “第三句?!?/br> “……”您老人家還是一次性吩咐完吧。裴大少已經準備不理他了,只聽裴探花在他身后說:“父子一場,生死無憾?!?/br> 暴雨狂怒喧嘩,可這句話裴大少聽得很清楚。他向來木訥,此刻竟然……一樣的木訥:“到廟里躲躲,那里有屋檐——”剩下的話他沒說完:有屋檐,雷打下來死得慢點,我不想那么早投胎。 做你兒子,這輩子我還沒做夠。 他們只來得及走到屋檐下,還沒躲進破廟,耳邊突然炸開沉悶一聲巨響! 閃電劃過,四周宛若天明,像正午的一輪烈日跌落進漆黑的子夜,guntang的火海就在眼前! 雨點仿佛燒開的沸水澆在身上,裴大少一把胡亂抓住裴探花的手,凡人果然是不該逞強的!他周身灼熱,雙眼劇痛,渾身每一處骨骼都仿佛被人一刀刀剮過,他確信自己要死了,而且這煎熬仿佛一生一世也不會完結。絕望喘息的裴大少拼命握緊拳心,指甲嵌進了血rou中。 他不放棄,只有這一次,哪怕是死。 不知過了多久,那讓人無法呼吸的熱浪和強光終于漸漸冷卻,一滴冰涼的東西落在他的頭頂。 昏昏沉沉的裴大少清醒過來,鼻端充滿嗆人的焦糊味道。他這才發現——裴探花不知何時將他護在身下。 雨已停了。天邊爬出幾顆殘星,微弱地燃燒著。 那人身上已經沒有一處完好,整個人像一只被燒焦的野獸,只有眼睛,還是原來的模樣。 那冷冷的,是汗水。 “還活著?”裴大少不知道是在問裴探花,還是在問自己。 其實……在一切發生之前,他并沒有把握能助裴探花躲過這一劫。道士說,只有純潔無罪的人,才可以躲過天劫,比如嬰兒。當年的他是一張白紙,如今他成長了十五年,雖然沒有做過什么大惡,但——人生在世,誰能拍著胸脯保證自己純潔無垢?在道德的底線之上,還有更寬廣的水域,將善惡洇濕得不那么清晰。 比如,明知裴探花是吃人的白虎,還來救他,這件事是對是錯呢? 上天給了他答案。 兩人都滾倒在雨水中,裴探花蜷成一團,臉色和聲音虛弱至極,吃力地抬抬手指尖,惆悵地說:“……露點了?!?/br> 順著他的目光,裴大少抬頭朝破廟里看去,只見祝靜思一身青竹碧色,腋下夾著著幾片瓦片形狀的東西,輕盈地從屋梁上跳下來:“沒關系,露得很好——注意感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