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疏星耿耿逼人寒(下)
堂中幾位老仆都暫時鴉雀無聲,屋內爐火尚暖,卻怎敵得過一屋子的冷意。 魯莊頭站在當中,臉漲得通紅,青筋突跳,忽地暴吼一聲,打破沉默,對周圍大聲道:“她胡說!她瘋了!你們都別聽她的!這個小賤人,是被少奶奶收買了來誣陷我的!” 他聲音粗厲,震得屋梁上的青瓦似也微微顫了兩下??稍趫鲋T人竟無一人附和,幾位老仆默然站立,有的眼神閃爍,有的垂首不語,想來也是心虛了。 這一屋子人的沉默,比百口供詞更能撕開真相。 魯莊頭也察覺到了什么,臉色一變,聲音雖大,卻少了幾分底氣。他站在原地,雙眼死盯著蕙寧,猶如一頭困獸:“她貪圖我的銀錢,設了陷阱來害我!哪里是我強占她的身子?她原就是個不干凈的!” 蕙寧沒有高聲怒斥,也未怒目而視,只輕笑一聲,淡淡看他一眼,語氣如清泉拂石,卻字字帶鋒:“你曾說你是二爺親封,恩重如山,那你說說,若二爺聽見這些事,你要他如何感激你的忠心?” 堂中炭火“噼啪”作響。蕙寧移步向前,眼神依舊淡漠,看不出情緒:“你說紅致貪圖你的錢財,那也罷,我可以再去問旁人作證。沒了她,還有旁的。再不濟,也可請鎮上芙蓉樓里的幾位姑娘來問問?!?/br> 此話一出,魯莊頭的臉色登時煞白。他眼中掠過一絲慌亂,額角的冷汗瞬間冒出,順著鬢角淌了下來。他下意識摸了摸衣襟,仿佛想將那些風流往事抹個干凈,可他越是做作,那張臉就越發不堪入目。 “我聽說你在芙蓉樓花了不少銀子,日日銷金作樂,好不快活。那兒的姑娘個個伶牙俐齒,素日最愛講些荒唐趣事,若請她們來細說,想必更熱鬧?!闭f話間,蕙寧仍是笑著,可那笑意落在魯莊頭眼中,卻猶如針針見血。她那副“我不發怒,卻句句割你”的樣子,叫人比起怒喝更覺可怕。 魯莊頭喉結滾動,幾乎說不出話。那些女人嘴上更是沒個把門的,別說實話了,就怕她們添油加醋,那就更不好辦了。 他猶豫一下,咬牙切齒地看著紅致,又看向蕙寧,像是還想再掙扎一把,忽而低吼道:“這不是京城官府,你也敢聽這些賤骨頭胡言亂語?她們說什么你就信?信得太多,你只求你能走得出這地頭——” 這話說得殺氣騰騰,聲調森冷,一時間滿堂人都像被掐住喉嚨,震懾于魯莊頭的喪心病狂,不敢喘息。 但蕙寧卻仿佛未曾聽見威脅,她看向紅致:“你今日所言,我都記下了。若半分不實,便由我來擔責,而你,也免不了要受罰。但若句句屬實——你便不必怕?!?/br> 紅致淚眼婆娑,嘴唇抖動著,卻沒再出聲,只用力點了點頭。 魯莊頭見勢不妙,忽地猛轉身,一掌掃落了桌上的青瓷茶盞,碎瓷飛濺,茶水潑灑了一地。他咬牙怒吼:“你當你是誰?一句話便要定人生死?今兒這話若是傳出去,看你們誰還能安生!” 瓷片落地的聲響還在回蕩,堂外卻已隱隱傳來腳步之聲。 蕙寧冷笑:“魯先生,我給你最后一個機會——立刻伏法,否則后果,就不是我能抉擇得了?!?/br> 魯莊頭面容扭曲,目光森寒,眼底閃爍著某種決絕的光,看似胸有成竹,拿定了蕙寧對他束手無策:“叁少奶奶知曉了這么多,又屢屢往田上跑,哪一日不慎落入枯井之中。老奴拼了命也未能救上來,倒是我的女兒燕禧,正好能進府伺候叁少爺,做個妾室也好。叁少奶奶,您這般折騰,到頭來可不就是雞飛蛋打一場空?” 他說罷,嗓音像秋風掃落葉,透著幾分得意與殘忍。 蕙寧未有半分動容,只抬手攏了攏鬢邊垂下的流蘇,輕輕一撥,云淡風輕,語氣更是不緊不慢:“哦?魯莊頭這話倒是新鮮。如此自信,不知是仗著這些年貪下的銀子,還是仗著你那點蠅營狗茍的手段?那就看看,我這叁少奶奶的位置,是不是坐得住?!?/br> 魯莊頭心頭一凜,卻強自穩住,冷笑反擊:“叁少奶奶,話可別說得太早。您雖貴為主母,終究遠在京中無人可憑,天高皇帝遠,這偏僻的田莊——可不全是你說了算的地方?!?/br> 話音未落,堂外呼啦啦一片嘈雜之音,院門“吱呀”一聲推開,一隊手執兵器的壯漢蜂擁而入,分立兩側,火把高舉,映出一張張陌生卻狠厲的面孔。 火光跳動中,那些人眼神漠然,刀槍森然,俱是魯莊頭多年豢養的部曲。原是為守護田莊、驅盜防賊,如今卻成了他手中的爪牙利齒。 火光照得魯莊頭的面容一片陰狠毒辣,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從眾人臉上掠過,最后定在蕙寧身上,目光中透著赤裸裸的惡意與貪念:“叁少奶奶,我原想著你肯睜只眼閉只眼,咱們還好商量。到時你在上頭穩穩坐著,我在下頭分些油水,燕禧若得寵,自然對你也感恩戴德??上闫蛔R抬舉,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那也罷,我魯某人素來不怕做絕——來人,把叁少奶奶‘請’去祠堂,好生‘款待’!” “你敢!”蕙寧一聲清叱,衣袍獵獵作響,霍然起身,纖腰挺直,目光如劍般劈面而來,“你若敢動我一根毫毛,便是謀害國公府親眷,是死罪!” 她一字一句,如重錘擊鼓,落在人心頭。幾名部曲果真面露懼色,腳步微微遲疑。不是人人都甘心做這等賣主求榮的勾當,何況叁少奶奶的身份與氣度,叫人不由生出敬畏。 魯莊頭也察覺了手下不穩,頓時咬牙切齒,怒吼道:“愣著干什么?她一個黃毛丫頭,能翻出天去?給我拿下她!” 他音未落,便聽“砰”地一聲脆響,一張椅子猛地砸向他身側之人,打得那人踉蹌倒退,鮮血直流。南方早已抽出藏于腰間的短刃,雙眸如炬,眼底殺氣畢現。 “誰敢動叁少奶奶一下,先從我尸身上踏過去!”南方沉聲道。 魯莊頭雙眼赤紅,臉上狠色越發明顯,他一把扯過身旁幾個老奴仆,怒聲咆哮:“你們還在猶豫什么?她若是活著離開,我們全都得完!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她回去揭了咱們的老底?” 他身后的幾個老奴互相看了眼,眼神游移不定,終是沒人先出頭。 府佐眉頭一擰,遲疑著開口:“咱們是不是該息事寧人……再同叁少奶奶好好說一說,未必非得做絕?!?/br> “說個屁!”魯莊頭神態幾近癲狂,他聲音發狠,“她今日若能全身而退,咱們這些年貪墨銀糧、虛報徭賦、收買賬目一樁樁一件件還能藏得???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她滅了口!” 他這話一出口,屋中氣氛頓時緊繃得如拉滿了的弓弦。 他一揮手,厲聲道:“來人,外頭的人都給我進來!一個別留,給我擒住這毒婦!” 火把的光影躍動如潮,一時間人影晃動,殺氣重重。 蕙寧眼見情勢不妙,猛地一轉身,手疾眼快地將桌上的兩盞銅油燈朝著兩側帷幕推去。 “嘭——”火苗瞬間舔上窗簾,簾布是綢的,極易引燃,轉瞬便火光沖天。 風灌入屋中,助燃之勢更猛,一時間烈焰騰騰,屋內溫度直線上竄,照得每個人的臉都如鬼魅般跳動。 “火!起火了!” 眾人驚呼未落,蕙寧揚聲喝道:“你們外頭的人,聽好了!你們是國公府豢養的部曲,不是魯莊頭一個人的走狗!你們手里拿的是府上的兵器,吃的是府上的糧食,可曾想過,若他一意孤行,你們豈不是也成了謀主弒主的賊子?” 她語調冷厲,眼神鋒銳如刀,語句鏗鏘有力,字字擊在那些人心上:“我現在就可以立字為據——只要你們此刻幫我制服這魯莊頭,昔日之事一筆勾銷,洗凈身契,皆歸府中另用,不追舊賬。若再袖手旁觀,便是同謀!” 她不過是個二八年華的女子,眉眼間卻帶著凜然氣魄,有種令人不容忽視的冷靜和膽識。 “別聽她妖言惑眾!”魯莊頭聲嘶力竭地吼道,臉上浮出病態的潮紅,“她若回去,我們都活不了!到時候只說她自己落水、走火,誰查得出來?” “我看誰敢動手!”蕙寧倏然出聲,像是一聲霹靂落在寂靜的山谷里,令人驚愕。 外頭的部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漸漸松動。多年在莊頭之下為生,苦楚自知,可若真叫他們為貪贓枉法的事陪葬,實在不甘。 叁少奶奶說得在理——他們本就是國公府之人。 魯莊頭見情勢不妙,臉色徹底沉了下去,心知不能再拖。他忽地自袖中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繞過人群直撲蕙寧而來。他動作極快,眼神兇狠,已然是下了死手。 “當心!”南方大喝一聲,腳步一錯,抬手橫擋,刀刃在火光中泛著冰冷寒光,與魯莊頭手中的匕首“當”地一聲撞在一處,火星四濺。 兩人纏斗在一起,招招狠厲,毫不留情。屋內的混亂頓時加劇,幾名部曲見狀也紛紛舉刀跟上,一時間兵刃交擊之聲不絕,怒吼與驚呼混成一片。 蕙寧心中一緊。溫鈞野早前留下的人雖有幾個,但到底不多,若真陷入混戰,局勢恐怕不容樂觀。 魯莊頭雖年近五旬,但身子骨卻并未衰老,反倒因早年隨軍討伐有些底子,招式粗猛卻兇悍異常,南方一時間也難以占上風。 一旁的絳珠咬牙撲上,想咬住魯莊頭腿腳,被他反手一巴掌狠狠抽飛出去,重重撞在柱子上,蜷縮在地,嘴角滲出血絲。 “絳珠!”蕙寧失聲呼喚,猛然一陣心痛,轉頭便見魯莊頭趁著南方不備,刀鋒逼近。情急之下,她抄起身旁木凳,毫不猶豫地朝魯莊頭的后腦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