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豈必委芳塵(上)
蕙寧聽了,心底一絲涼意慢慢蔓延開來。她這才明白表舅一家不僅僅滿足女兒一個妾室的位置,還盼著大嫂早些喪命,替她女兒騰出一個主母的位置。若是真得成真了,依著表舅兩口子貪婪的性子,或許還真會做出什么喪心病狂的事情。 一念至此,胸口隱隱作痛,似是被一柄細針扎了進去。 蕙寧掩下眼中情緒,繼續說:“那你現在怎么又不愿意了?你既然知道大少爺那邊無望,叁少爺這邊也未嘗不可。雖說是做妾,但你若進了這屋子,我也不會苛待你,說不準未來還有更多富貴等著你呢?!?/br> 她說得溫和克制,甚至帶著一絲真心相勸的意思。然而這番話落到訓容耳中,卻像是利刃刮骨,她忽地僵住,眼淚刷地又掉下來,放下湯盞,撲通跪下,緊緊抓住蕙寧的手,指節都發白了,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浮木,語氣哽咽卻急切:“不,我不要。我誰都不要……我不給任何人做妾!” 她的手冰涼,卻攥得死緊,帶著一種幾乎撕裂的絕望。 屏風上的孔雀尾羽在燭火中忽明忽暗,仿佛百十只窺探的眼,令她無處遁形。 “那日在唐府……”她仰頭看著蕙寧,淚水糊了睫毛,嗓音細細顫顫地,“我見著那些姨娘的樣子……少奶奶,我怕,我真的怕?!彼耐世餄M是哀懼,如夜色中被驚擾的小獸,通身顫栗。 蕙寧怎會不知訓容怕的是什么? 唐府后宅的女眷事向來不寧,玉芝的母親手段狠辣,是出了名的管家能手,但凡出事,嘴角都不帶抖一下。她對府里那些姨娘,下手從不容情。早些年,便有一位姨娘不過是忤了她幾句,她便親手將那人鎖入地窖,不見天日。 哪怕最后鬧到官府,玉芝的母親也不過隨手賠了幾吊銀子了事,而那姨娘被救出來時早已瘋魔,披頭散發,在夜里嚎叫不止,模樣凄厲至極。 那時玉芝年紀還小,曾偷偷講給她聽,兩人躲在屋角發抖,誰都不敢再提。 蕙寧記得很清楚,那之后,她做了好幾日噩夢,夢里那位姨娘的臉慘白扭曲,眼中血絲橫流,指甲抓在石壁上,發出刺耳的聲響,痛得讓人心驚rou跳。 訓容那日被玉芝身邊丫鬟“引著”,看見的怕也正是類似的場景。也難怪會病了一場。 蕙寧望著她,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那你現在呢?你有什么打算?總不能就這樣一直逃避。你敢和你娘對峙,說你不肯做妾?” 訓容拼命搖頭,臉色愈發慘白。 蕙寧嘆口氣,重新扶她坐下,自己也一同坐回榻上。她低頭看著訓容還在顫抖的手指,緩緩說道:“按輩分,我也算你表嫂。既然你把這些話都說出來了,那我也不與你虛言。你年紀還小,許多事分不清是非黑白,也容易受旁人左右。尤其是你爹娘,事事為你謀劃,句句都說得頭頭是道,似乎都是為了你好。但你有沒有想過,她那些打算……你真的愿意承受嗎?” 訓容怔怔地搖搖頭,眼神里滿是凄惶與不甘:“我娘總說,只要能在國公府勾住一位少爺,我這一輩子就不愁了。她說,世家門第里,妾也比寒門嫡女強。我起初……也曾以為,叁少爺也許是對我有些意思的,再不濟,叁少奶奶您心性溫柔,想來也不會太難相處?!?/br> 她頓了一頓,低下頭苦笑一聲,像是在自嘲:“可我這幾日住下來才發現,叁少爺眼里根本就沒有旁人,只有您。他連看我一眼都吝嗇,哪怕我在他面前摔倒了,他也一句不問,像是看不見似的?!?/br> 她說到這兒,語氣已染了幾分疲倦。那原是少女心底最初的虛榮與幻想,一朝被現實打碎,破裂聲卻震耳欲聾。 “可只要表嫂一進來,他整個人都變了。他會看著您笑,會替您提披風,也會低聲同您撒嬌?!彼従徧痤^來,目光中閃著微光,卻是苦澀的,“我也想要一個只看我一人的男人,我不想……不想過那種滿院都是小妾姨娘、誰也不把我當回事的日子?!?/br> 她頓了頓,像是鼓足了勇氣,低頭看自己新裁的絳色裙裾,忽覺那些點翠花朵像是吸飽了晨霧,沉甸甸壓著肩胛,她又咽下一口淚水般的苦楚:“可我、我能做什么呢?我要是不聽我爹娘的話,他們也會打死我的?!?/br> 少女聲音微弱,仿佛那樣的命運早已釘死在命書上,無從掙扎。 蕙寧聽得心頭微顫,靜默半晌才開口:“女子不是不能出頭天,只是不能靠做夢去謀生。你來國公府,雖說是你父母的安排,但這不是你的命。天底下想做正妻的女人多得是,可真正的正妻,從來都不是靠低聲下氣爭來的。你若真有本事,不依男人也能活得風生水起,屆時自會有人來捧你、敬你、依你?!?/br> “所以,不要總想著嫁貴人,不如想著做貴人自己,讓別人來依附你?!?/br> 訓容怔住,她從未聽過這樣的話。她張張口,聲音微?。骸拔摇梢詥??我就是個小女孩兒,從小被我娘牽著鼻子走,連什么時候該笑、什么時候該跪都要被教著。我覺得我什么都不行……”她的眼里忽然有些酸意,更多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迷茫與自慚。 蕙寧望著她那雙怯生生的眼睛,心中一軟,語氣卻更為堅定:“你當然可以?!彼怕Z調,一字一頓:“只要你肯用功,百事皆成。古有謝道韞,詠雪傳佳名;有談允賢,醫術濟蒼生?,F今朝堂之上,也有能言善治的內廷夫子沉妙言,有不讓須眉的鑄鐵娘子白漱玉,她們哪一個將自己的眼界局限在閨閣之中?” “你才多大年紀?不過是被世俗禁錮久了,眼里才只?!蕖c‘不嫁’?!彼Z聲溫柔,卻帶著點針鋒,“女子生而有骨,怎就不能自己撐起一方天地?你若不甘做妾,便去做主;你若不愿屈居人下,就要自己往上走?!?/br> 訓容仿佛整個人都被什么擊中了,心中那團迷霧,被一束光猛然刺破,露出隱隱清晰的路徑:“可是……可是我連字都認不全,連針線都做不好,我能學什么?”她語氣雖軟弱,但眉宇間卻浮出了一絲似有若無的渴望,像是干涸田野中渴望春雨的種子。 蕙寧伸出手來,輕輕覆在訓容瘦弱的手背上,掌心傳來微涼的顫抖。她語聲溫緩而篤定,像春水緩緩滲入冰封之地:“世間之事,皆可從零起步。你若愿意學,我便教你。不是你無能,而是從來沒有人告訴你——你不必靠任何人,也能活得很好。你還未曾真正試過,怎知不行呢?” 她的眼神像一盞燈,靜靜照亮了訓容那片被風雨淋透的心田。 “家中正籌辦家塾,年后就要開始了。若你真有心,我會想辦法勸婆母留下你,也讓你一并讀書?!彼p聲說著,字字沉穩,“到時候你便與弟弟meimei、還有別家的子女一同上課,日子一久,眼界也寬了,就知道這天地原不只是嫁人、從人那條路?!?/br> 訓容聽得淚光瀲滟,一腔積郁倏然崩解,那種瀕臨深淵的絕望在一瞬間消失在黑暗之中,重新看到了晴朗的天空。她撲通一下跪坐下來,緊緊握住蕙寧的手,淚中帶笑,哽咽著,卻也有些激狂:“我愿意的,表嫂,我想讀書,我愿意讀書……我什么都愿意學……” 那聲音帶著掙脫沉泥的力道,雖細若蚊鳴,卻格外響亮。 送走了訓容,天色已深,夜風冷洌。檐下的燈火只余昏黃一線,溫鈞野在外廊踱了幾步,方才走進來,臉上神色頗為復雜。他倚在門框邊,若有所思地問:“她是真的愿意聽你的話,還是……又在故意扮可憐讓你心軟?” 蕙寧聽了,唇角泛起一絲淡淡笑意,輕輕搖頭:“若只是假意討好,未必哭得那樣真切?!彼D了頓,復又道:“到時候和表舅一家提起我要留下她,他們肯定心里頭覺得女兒有望,求之不得呢,心里一定是一萬個愿意。訓容不再聽些七歪八斜的旁話,跟著弟弟meimei讀書識字,日子靜下來,人也安了。人若能安,便能思;思得深了,才知前路要往哪去?!?/br> 她嘆息一聲,想起來母親從前說過的一句話,復述著:“我娘曾經和我說,哪一個真的有心有志的女孩子,會在自己尚未走投無路的時候,甘愿去做妾?!?/br> 溫鈞野聽了,有些怔神,遲疑問道:“你故意帶她去唐府,就是為了這個?” 蕙寧垂眸一笑,神色微微悵然,似是唏噓,也像是松了一口氣:“但凡心氣尚存的姑娘,若是見了玉芝府上那些姨娘的光景……便再也不會心生妄念。那一日,我是賭了一把的。幸而,她還是個有分寸的姑娘,并非全然無藥可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