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銀鐙金鞍耀日暉(上)
秋意像一匹褪色的錦緞,漸漸裹住了整座京城。 家塾的事一樁接一樁,遠比想象中更為繁瑣。別看只是一處講學之地,實則牽連著長房、支房,乃至整個宗族子弟的教養門面,cao持起來分寸難拿。尤其那私塾先生一職,既是教書人,又是家族規訓的耳目,選人尤為重要。 這人既不能太親近——親近了,旁人未免要疑心她徇私,又不敢用得太疏遠——一來不了解底細,萬一口蜜腹劍,禍起蕭墻,倒是她引狼入室了。如此兩難局面,沉甸甸地擱在蕙寧心頭,像一方不肯落地的硯石,壓得她這幾日飯食無味,夜不能寐。 饒是她自小養在吳府中,教養極嚴,素來穩妥持重,早已褪盡孩童嬌氣,可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少女。這種事,還是頭一回親自cao辦。她面上不顯,心底卻如初春江水,微波瀲滟,暗藏暗涌。 溫鈞野的傷勢這幾日總算見了起色,雖說握物尚覺吃力,倒也不至于動不動疼的要被人扶一把。他素來討厭自己病秧子的樣子,就算生病也要強撐著,不肯認輸。 自從那晚情難自控,自瀆了一次,他便覺得有點不對勁。那藥,他日日按時服下,苦得發膩,卻越來越覺得渾身燥熱。起初他也不以為意,只當是傷后體虛,陽氣浮動,可這熱度卻不同尋常。不是那種冬日圍爐時的暖意,而是一種從骨縫里往外冒的熱,像是爐膛被人悄悄添了柴火,叫他夜不能寐,心也跟著躁起來。 他原本體質偏熱,年年冬天從不添裘褐,可如今這股熱像是黏著了魂魄,甩也甩不掉。他越想越不對,索性偷偷尋了趙夫人,打定主意要問個明白。 他那日挑了個下人不在的時候溜進后苑,一進門便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娘,我問你,藥里是不是加了什么旁的東西?” 趙夫人正坐在榻上理繡活兒,聽這話也知道他明白了什么,頭也不抬,只淡淡道:“這還不是為了你好?!?/br> “為我好?” 趙夫人將手中繡線繞指輕輕一絞,方才抬眼看他,目光帶著幾分嘆惜,“你那日在蘭陵坊遇襲,難道就只是傷了胳膊?你真當娘看不出來?” 他一愣,臉色瞬間僵住,眼神游移幾下,半晌才悶聲道:“我不過是被、被踢了一腳,有點疼,過幾日就好了?!?/br> 趙夫人卻已收起繡活,斜斜睨他一眼,責備說:“你傷的是哪里,自己不心里有數?男子氣血本就易損,若真落下個不能人道的病根,將來還怎么立足?你年紀輕輕,若真廢了,豈不白白耽誤了那樣一個好媳婦?” 這話說得直白,溫鈞野霎時臉紅耳赤,像是滾水潑上雪地,直冒白氣。他咬了咬唇,聲音悶得像被捂在被窩里,“娘你怎么、怎么能……” 他蹭的一下坐到椅子上,背對著她,耳尖卻紅得快滴血,只覺得腦子像被火烤過,滿是“不能人道”“媳婦白娶”這樣的字句在打轉兒。 趙夫人伸手戳了戳他太陽xue,恨鐵不成鋼:“就算沒事,那藥也能補氣養身。你看看,都成親多久了?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 溫鈞野“哼”了一聲,猛地站起來,甩下一句:“我樂意!那藥我再也不喝了!” 這日閑暇,他問起蕙寧是否得空,說是要帶她去看馬球賽。蕙寧略一思忖,知他分明是想讓她散心,便點頭應了。兩人婚后不久,這般公然同行尚屬頭一遭,她自也愿意看一看那貴胄間的熱鬧。 今日做東的是安西伯爵府,蕙寧雖未見過那邊人家,卻也耳聞不少。安西伯爵府世代簪纓,家風雖不張揚,卻極有分寸,素與溫家交好,府中姑娘們在京中閨閣間小有名氣。 溫鈞野難得興致高,平日里多穿墨色、深藍,這日卻挑了件鴉青錦袍,邊角繡著折枝紅梅,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他臨出門前照了照銅鏡,還斟酌著換了雙新靴。到了馬球場,便有幾個熟識的勛貴子弟迎上來,笑著打趣。他一把攥住蕙寧的手腕,掌心溫熱有力,聲音里透著幾分少年人難掩的自得與張揚:“這就是我妻子,云蕙寧?!?/br> 蕙寧今日并未戴帷帽。她本就生得極好,眉眼如畫,肌膚勝雪,仿佛一團朝霞融進了清露。眾人只道吳老先生的外孫女貌美,卻不曾想竟美得這樣驚心動魄。一時間,贊嘆聲與低低的驚嘆在四周蕩開,落入溫鈞野耳中,不啻是幾聲從心口里炸開的鼓點。 他領著蕙寧往場邊看臺走,一路上與人寒暄問好。安西伯爵府的夫人早在座上,見他帶著新婦前來,面上登時綻出笑來。蕙寧見禮有度,舉止溫雅,不多時便贏了好感。 此時場上馬蹄翻飛,塵土飛揚,兩隊人馬早已分開比拼,金鞭紫纓,畫面壯闊。溫鈞野還未下場,便陪著蕙寧一同觀賽。陽光灑在他臉上,睫毛投下淺影,眼神隨著場上的皮球飛轉,一刻也不曾移開。 這時,一名年輕女郎徐徐而來,步履輕盈,身姿曼妙,約莫十五六歲年紀,穿著一身柳色細褶裙,腰間墜著一枚金鈴,走動時叮鈴作響。她行至兩人面前,屈膝行禮,鬢邊珍珠流蘇晃得人眼花,嗓音溫婉道:“上一回小叁爺打馬球得了彩頭,不知今日是否又能拔得頭籌?” 溫鈞野只顧著看賽,聽了這話頭也不回,只輕輕應了句:“唔,誰知道呢?!彼钢鴪錾掀渲幸蝗?,興致盎然地與蕙寧說:“你瞧,那是我結義的兄弟,馬球打得極好,這一局準能贏?!?/br> 女郎見他話鋒轉向蕙寧,頓時面色有些不虞,紅唇輕抿,眼角波動暗生波瀾。她掩飾不住失落,轉而朝蕙寧柔聲寒暄,言語間分寸拿捏得巧,卻句句帶著刺兒,輕巧得很:“早聽說吳家外孫女是才貌雙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br> 蕙寧面上含笑,語氣淡淡:“姑娘謬贊了,不過是蒙長輩厚愛,才得這閑名?!?/br> 女郎笑容不變,卻再開口時語意更深:“溫叁爺福氣真好,能娶得這樣一位美人,世間良緣,也不過如此了?!痹捳f得動聽,聽在耳中卻像銀針落地,帶著股說不清的意味。這分明是借夸她之名,行挑釁之實。 蕙寧自小在規矩深厚的家中長大,這等場面倒也不算難堪,只是被人這樣明晃晃地自薦枕席,又似將她置于笑話之中,她再穩的心,也難免浮起幾分倦意。她不動聲色地起身,笑道:“我瞧見玉芝了,許久不曾說話,正好過去坐一坐?!?/br> 溫鈞野一聽她要走,便也要起身:“我陪你過去?!?/br> 蕙寧笑得柔和:“不用了,我們女兒家要說些私密話,你在這兒歇著便好?!?/br> 馬球場上的秋風總比別處硬些,卷著碎金般的銀杏葉在青驄馬蹄間打轉。玉芝正立在馬廄旁,彎腰細細打量著幾匹溫順的良駒,纖指伸出,輕輕撫摸那匹青驄的鬃毛,眉眼間滿是挑剔又新鮮的神色。她今日穿了一襲石榴紅騎裝,像一團燒得熱烈的火,頭上只簪了金步搖,清爽利落,肩上斜搭著披風,眼神里都是未馴服前的躍躍欲試。 她打算待會兒騎著這匹新駒到后山兜一圈,算是練膽。正專注間,肩頭忽地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她心頭一驚,猛然回首,只見那人纖弱如初,卻多了幾分溫婉清潤的氣質,不是蕙寧還能是誰? “蕙寧!”玉芝歡呼一聲,眼睛頓時亮了幾分。兩人自蕙寧成婚后少有見面,這般猝不及防的重逢,真叫人喜不自勝。 她急急拉住蕙寧的手,笑意如初春柳梢上的花骨朵兒,一簇簇全都開在眼角眉梢:“你也來了?我原聽說伯爵府請了國公府,哪曉得還能碰見你,可巧可巧?!?/br> 蕙寧笑著問:“你要去打馬球?” 玉芝指著那匹青驄道:“我正在選馬,打馬球我還不會呢,怪嚇人的,還是等以后再說吧。今日就想著去后山繞一圈,練練膽子?!?/br> 她挑好一匹馬,又轉頭看蕙寧:“你要不要也來?陪我一道騎騎?” 蕙寧略一沉吟,望著那匹馬溫順的神態,也不覺心動。她自小不怎么經歷這樣的時候,外公極少帶她來看馬球,難得今日晴光正好,微風不燥,她便點點頭:“那便陪你一程?!?/br> 玉芝喜道:“好,我教你!”她自覺這些日子練習了幾次略有幾分本事,忙拉著蕙寧翻身上馬,手把手地扶著她勒緊韁繩:“你先別催馬,試著讓它原地走幾步?!?/br> 蕙寧初時有些緊張,雙腿繃得筆直,小心翼翼地繞了一個小圈,嘴角卻不知不覺揚了起來。秋日陽光灑在臉頰上,照得她眉眼溫軟,像極了初融的溪水,既澄澈又含蓄。 誰知就在此時,身后忽地響起一記響亮的“啪”聲,有人好像伸手拍了那馬一掌,馬匹驚得前蹄高揚,嘶鳴一聲,猛地往前一躥。 蕙寧驚呼出聲,手中的韁繩幾乎握不住,整個人向后仰去,心中只覺得天旋地轉,還未來得及閉眼,就覺得身后一暖,有人快步翻身上馬,穩穩托住她的腰。 “別怕,我在?!笔菧剽x野的聲音,低低的,帶著風,也帶著一股莫名安穩的力量。他一只手緊緊握著韁繩,另一只手護著她的肩背,身子微前傾,幾乎將她整個圈在懷里。那一瞬間,仿佛天地都靜了下來,只余他心跳沉穩、呼吸從容,一點點安撫她的慌亂。 玉芝在一旁拍了拍手,“嘖嘖”兩聲,笑得調侃:“怎么了?成親了還不忘英雄救美?” 溫鈞野挑眉,卻沒理她,只低頭看蕙寧:“嚇著沒有?” 蕙寧尚未從驚魂中緩過來,只搖了搖頭,低聲道:“好險?!?/br> “我才繞一小圈,是有人搗蛋?!鞭幮÷曕止?,始作俑者便是身后的少年。 “那我陪你,”他說,“不管去哪兒,我都在?!彼f完,不容她反駁,便拉著韁繩調轉馬頭,笑道:“走,我帶你去打馬球?!?/br> 蕙寧驚得睜大眼:“我連球桿都沒摸過,這不是搗亂嗎?” “這有什么?我帶著你,也能得第一?!彼Z氣篤定。 玉芝一旁樂不可支,拍手笑道:“我就愛聽你講大話,待會兒看你怎么逞能?!?/br> 溫鈞野不服氣地挑眉:“你等著便是,眼下我這‘大話’,遲早要應驗?!?/br> 玉芝一指不遠處換好戰服的幾個少年郎,語氣帶笑:“瞧,那邊連小明王都來了,你還敢夸口?” 小明王乃皇帝兄弟明王梁霑之子,馬球技藝在京中數一數二,素有“球場驃騎”之稱。 溫鈞野卻不以為意,只瞇了瞇眼睛,語氣平靜中透著幾分少年人的狂傲:“我若不得第一名,就把這腦袋擰下來,給你們當馬球打?!?/br> 玉芝“哎喲”一聲笑倒:“好大的口氣?!?/br> 蕙寧卻在他懷中掙扎:“你要打就去打,別把我拉下水?!?/br> 溫鈞野哪肯放,手臂一緊,攬她腰間輕聲道:“你聽我的,我們夫妻二人,其利斷金?!彼噶酥父吲_案上的錦盒:“你瞧,那個漆盒里,里頭是波斯進貢來的小玩意兒,我贏了,就送你?!?/br> 他一直想著,總要求蕙寧送給自己東西,如今倒不如他先送她一份風光。 (今日先一更~~~今晚有網球比賽要看,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