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諸事纖指承(下)
董姨娘別的或許不懂,但一聽到“成就了好姻緣”這幾個字,臉上的愁容便如春雪消融,眉眼間頓時染上了笑意,如蠶絲一般,細密展開:“還是叁少奶奶博聞廣記,懂得比我們多。我替我們容兒謝謝叁少奶奶的美意?!闭f著,牽著溫簡容的手輕輕撫了撫,眼中透出幾分殷切的希冀,似乎蕙寧的一句話,就能替她的兒女描畫出一片未來光景。 蕙寧見狀,含笑又問:“弟弟meimei平日里可曾讀書?” 董姨娘忙擺擺手,笑著搖頭,謙詞說道:“哪有什么學問,不過是讓他們去書院里認幾個字,不至于做個睜眼瞎罷了?!?/br> 蕙寧聽了,笑容微斂,抬眼望向窗外,此時已是深秋,天色漸短,寒意一日勝過一日,清晨更是冷得刺骨。她想到兩個孩子明日天還未亮便要起身去書院,不免生出幾分憐惜,心中暗暗記下。 送走董姨娘后,溫鈞野才從槅扇后轉出來,張望了幾眼,似是漫不經心地問:“你給所有人都準備了禮物?” 蕙寧扭頭與他對視,卻又很快移開,輕輕搖搖頭說著:“四弟和五妹的禮物算不得數。剛才聽了董姨娘的話,我覺得還得再重新備些更可心的東西,才能算是盡了心意?!?/br> 溫鈞野看著她,眉頭蹙,明顯有些不滿,咬了咬牙嘟囔道:“可我什么都沒有?!彼@話雖說得輕,卻帶著幾分討不到糖果的孩子氣的埋怨。 蕙寧聽了,瞥他一眼,語氣不疾不徐:“你說過,咱們約法叁章,我不插手你的事情。既然如此,若是隨便送你東西,倒不如不送,免得惹你覺得困擾?!?/br> 溫鈞野被她噎得一時語塞,半晌沒回過神來,嘴角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 身后傳來“砰”地一聲輕響,像是他隨手關門時用了力,琉璃燈中的燭火也被吹得東倒西歪。絳珠瞧著,神色緊張地問:“叁爺是不是生氣了?” 蕙寧頭也未抬,只隨口回道:“不知道,不用理他?!?/br> 這天,天光正好,天空澄澈如洗,宛若一塊清潤的美玉,蕙寧端坐在暖閣里,手拿著毛筆,專注地翻看著賬本,偶爾勾勾畫畫。舒言進來的時候,蕙寧看得太過專注,竟沒注意到。還是檀云輕聲提醒了一句,她才抬起頭,見到舒言站在門口,忙起身相迎,笑道:“稀客造訪,有失遠迎?!?/br> 舒言聲音柔和如水:“我是想著尋你出去走走,沒想到你這么忙?!彼抗饴湓谧雷由?,那一摞高高迭迭的賬本讓她不禁搖了搖頭,嘆道:“你也真是辛苦。這些東西,我可是一竅不通,全靠你cao持了?!?/br> “我也不過是半吊子罷了,從前在家中替外公打理些瑣碎事務,但那些真正的大事,還是由外公一言決之?!鞭幏畔沦~本,隨意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頸,望向舒言時,神色間微帶試探。她仔細端詳著舒言的表情,見她臉上沒有絲毫不悅或嫉恨,心中暗自松了口氣,笑著請她坐下,柔聲問道:“大嫂今日特意過來,可有什么事?” 舒言眉目間含著溫柔笑意:“一是來向你答謝,前些日子你送來的禮物,實在是太周全了。我想著,總不能只收不謝,心里過意不去。二嘛……”她頓了頓,眼中微微閃過幾分興致:“聽說蘭陵坊最近排了幾出新戲,想喊你一起去湊個熱鬧?!?/br> 蕙寧聽罷,眼眸一亮,笑意浮上唇角:“自然好啊,只有我們兩人嗎?” 舒言笑道:“鈞珩、他會陪我一同去。所以我想著,你若方便的話,不如問問叁弟,讓他也一起去,多個伴兒也熱鬧些?!?/br> 夜里,蕙寧卸下耳環時想起來白日里舒言所言,透過銅鏡看向溫鈞野,隨口一問:“大嫂和大哥想請我們一道去蘭陵坊看戲,你要不要一起去?說起來,我還未曾去過那兒呢?!?/br> 溫鈞野聞言略顯意外地抬起頭。自那日兩人不歡而散后,他便有意冷著她,總愛窩在自己的書房里,連夜里也不肯回房歇息。趙夫人聽說后,將他訓斥了一通,話里話外都是替蕙寧撐腰:“你媳婦那般乖巧懂事,你若敢欺負她,便是我和你的不是?!?/br> 溫鈞野心里不服,卻又無從反駁。說到底,是他主動提的“約法叁章”,如今想反悔也沒了道理。 可此時聽她主動提起此事,他心里那點被冷落的委屈,竟也悄悄松動了幾分。他故意繃著臉,裝作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半晌不吭聲。蕙寧見他不答,只當他不愿意,便輕輕說道:“你若是忙,就……” “我不忙,可以去?!彼ⅠR打斷她,語氣里帶著幾分不自然的別扭。話剛出口,像是怕被看穿了心思似的,低頭抱起被褥,往地上一鋪,背對著她躺下。嘴角卻在不經意間微微揚起,心中那點悶氣早已消散得無影無蹤。 蕙寧倒是沒再多說什么,只瞥了他一眼,吹熄燈燭,安然睡去。 次日,陽光正好,微風送爽,天際如洗。馬車一路行來,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咯吱的聲響。蕙寧與舒言并肩坐在車內,車窗半掀,蕙寧微微探出頭,望向外面的街景。 前頭,溫鈞珩與溫鈞野各騎一匹駿馬,身姿挺拔,側影映在秋日的陽光下,宛若一幅筆觸清俊的畫卷。溫鈞珩似是有所感應,微微側過頭,目光輕輕掃向這邊。舒言一見,臉色微紅,忙低下頭縮回馬車里,抬手捻了捻耳邊的發絲,掩飾著一絲羞意。 蕙寧并未察覺舒言的神態,只是被窗外的景致勾了神思,是以溫鈞野的目光直接忽略不計。秋日的風自半開的窗扇溜進來,帶著市井煙火與點點桂花香氣,街道上人聲鼎沸,車馬如織,夾雜著小商販叫賣聲和油餅香氣,很是熱鬧。望著熙熙攘攘的街市,不禁輕聲嘆道:“做姑娘的時候還能隨時出來逛逛,如今成了別人家的媳婦,想出門可就沒那么容易了?!?/br> 舒言靜靜地聽著,眼里有些羨慕,低聲問道:“你以前經常出來嗎?” 蕙寧點了點頭,笑容溫柔。不由想起來謝逢舟與自己踏青的光景,但也很快斂去心神,不再多想。 舒言輕嘆一聲,細若游絲,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蒼涼:“我出生時就在宮里,后來家里出事,被困在梨花巷子里,巷口總有守衛,進出都得盤查。我也很少能走出去,就算出了門,也不過是添煩添愁罷了?!?/br> 蕙寧聽了,心頭微酸,想到舒言也曾經是一國公主,國破家亡后地位十分尷尬。她輕輕握住舒言的手,柔聲道:“別怕。如今有大哥護著你,再沒人敢欺負你?!笔嫜缘拖骂^,溫柔嫻靜,安詳曼妙。蕙寧目光下移,這才發現她袖口間露出一截手臂,雪白肌膚上隱約幾道紅痕。她有些好奇地問:“秋天了,怎么還有蚊子咬你?” 舒言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小秘密,慌忙拉下袖子,不敢看她,紅著臉難為情地囁嚅道:“有、有那么幾只吧?!?/br> 蕙寧也未再深究。 今日戲臺上演的是《金簪記》。蕙寧與舒言這種閨閣女子,對才子佳人的故事總是格外有興趣。臺上鼓樂喧天,水袖翻飛,唱腔時而婉轉低回,時而慷慨激昂。溫鈞珩本來對這些戲文并不上心,不過是為了陪妻子出門,正好今日休沐,便也來了。他坐在一旁,握著妻子的手在掌心把玩,神情淡淡,偶爾隨著臺上的鼓點輕敲茶盞,倒也耐得住性子。 遠遠看去,當真是伉儷情深。 溫鈞野則是另一番模樣。他本不喜這些纏綿悱惻的故事,聽了一會兒便覺得昏昏欲睡。身旁的熱鬧似乎都與他無關,心里早已不耐煩。 反倒是蕙寧,雙眼亮晶晶地盯著戲臺,目不轉睛。她的神情里有種久違的雀躍,不是平常那樣賢惠緘默的樣子,溫鈞野瞧了一眼,怔了一瞬,心緒卻更亂了。也不知道為何,調整了一下懶散的坐姿,壓低聲音嘀咕道:“這書生,真是好沒意思?!?/br> 蕙寧目光仍留在臺上的才子佳人身上,頭也不回,隨口問:“怎么說?” 溫鈞野遙遙一指,臺上那書生正巧被宣旨讓他尚公主。書生抖袖拭淚,唱道:“跪金階不由我珠簾卷冷,承皇命恰似那秋風斷青藤——”眉目悲切,淚灑青衫,一副痛斷肝腸的模樣。 溫鈞野冷笑了一聲,語氣里帶著不屑:“尚公主怎么了?若是我,定要鬧到養心殿前,當著皇上的面辯個明白。那公主憑什么仗著身份搶人?天下男子何其多,她堂堂一國公主,怎就不知羞恥,偏要做這拆散鴛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