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春日游
如此,蕙寧便和外祖父一同回府。臨走之前溫如飛還在規勸著蕙寧,只道溫鈞野素來性子狂野,生性不羈,若是冒犯了姑娘,還望姑娘大人不記小人過。趙夫人十分喜愛蕙寧嫻靜,抬手直接將鬢發間一支卷草鎏金點翠簪戴在蕙寧發髻之間。 這簪子做工精致,十分貴重,算是趙夫人當年得陪嫁。 蕙寧連忙要去推辭,趙夫人卻笑道:“我喜歡你這孩子,我這人就是這樣,喜歡的人便想著親近些。你若是不好意思,趕明兒給我來寫寫字就好了?!?/br> 蕙寧看向外祖父,吳祖卿也只是笑道:“國公府人一番好意,你就收下吧?!?/br> 蕙寧依依福了一禮。 眼看著蕙寧和吳祖卿離開了,趙夫人嘆了口氣唏噓道:“這孩子聰慧,性格模樣都好,若是能做我們家媳婦兒該多好?!?/br> 溫如飛失笑道:“咱們家里前兩個孩子都成婚了,就剩老三這個兔崽子,難不成你還想著讓人家好端端的一個大家閨秀嫁給你家的混小子?” 趙夫人悵然若失:“說得也是,那豈不是白糟蹋了人家這么好的一個姑娘??晌铱偸窍胫?,若是能給老三找了這樣的媳婦兒,老三說不準也就收心了。成日里游手好閑,實在不像話,趕明把他打發到廟里頭,也好靜靜心?!?/br> 蕙寧此番與溫鈞野之間仿佛水面上未曾激起的漣漪,短暫的一絲絲交集之后,再度回到了各自的軌道上,似是兩條平行的線,再無交集。溫鈞野依舊是那個帝京里頭的紈绔公子哥兒,蕙寧也始終是大提舉吳老先生家里頭的名門閨秀。 春日里的陽光像浸過蜂蜜的金箔,薄薄地貼在人面上,漫不經心地灑下斑駁光影,空氣清新,溫暖如絲。檀云、絳珠聽聞山上杏花正盛,心頭生出幾分踏青的念頭,便央求著蕙寧一同前去游玩。蕙寧一向喜歡安靜的時光,正好也無事可做,便答應了。 城郊的杏花開得欲仙欲死,粉白花瓣卷著香雪海。檀云折了枝花要簪,絳珠偏說檀云穿得過于艷麗,不若別在胸口。 蕙寧只管踩著青石徑往高處走,繡鞋碾碎幾片落英,倒像碾碎了什么心事,綿醉的香氣一絲絲沁入心底,仿佛生出幾分旖旎的心思。 走了片刻,忽聽得身后有人喚她,聲音晴朗而又端肅:“云姑娘?!?/br> 蕙寧轉過頭,目光未及細察,便聽絳珠笑著說道:“原來是謝大人?!?/br> 來人正是探花郎謝逢舟,眼下已是正六品的大理寺司直,掌管地方重大刑獄案件的復審工作,負責糾察刑部審案的疏漏,可謂前途無限光明。謝逢舟身著一襲素色長袍,眉眼間帶著幾分書卷氣,渾身透著一股不張揚的風雅,是女孩子都會青睞的斯文樣子。 蕙寧微微一禮,舉止從容,團扇遮著半張臉,彎身的時候,絹面上繡的彩蝶仿佛正撲向謝逢舟的素錦袍角,她施施然含笑說:“見過謝大人,謝大人今日倒是有興致,春光正好,亦是時候出來走走了?!?/br> 謝逢舟聽得她這話,爽朗一笑,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怎能不趁此好時光出門走走?巧的是,今日在此遇見云姑娘?!?/br> 蕙寧微微一笑,打趣道:“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謝大人是自比風流才子了?” 絳珠在旁掩嘴輕笑,插嘴道:“這也不算什么巧遇,今日正是清明節,大家都來這里踏青賞花,哪兒都能遇見人?!?/br> 謝逢舟被她們一番話弄得臉上微微泛紅,低下頭輕咳一聲,倒也不生氣,只是局促無奈地笑。 蕙寧笑著搖頭,溫婉道:“若是再胡說八道,回去就給我抄書去?!?/br> 絳珠忍住笑意,低頭不敢再言。 蕙寧轉向謝逢舟,語氣更顯溫柔:“謝大人今日是自己一人出來踏青嗎?” 謝逢舟忙道:“原本是帶著瑯軒一起的,奈何他一口不停地喋喋不休,倒是惹得我有些煩了,于是便讓他自己去集市轉轉了。我一個人走走倒也自在?!?/br> 蕙寧一時語塞,心中雖有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開口。二人相對,身形微微局促,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說不清的尷尬,眼神都不敢相觸。 終于,謝逢舟忍住了臉上隱隱的灼熱,這才發覺自己自詡探花郎的才思此刻全浸在汗濕的掌紋里,他輕聲道:“小可聽聞云姑娘書法了得,不知是否有幸一見?”他目光真誠,聲音雖然平和,卻不難察覺那一抹微妙的期待。 蕙寧輕輕一笑,莞爾道:“謝大人莫非是想讓我就在這里書寫?若真如此,怕是只能寫在沙土上了?!彼壑袔е唤z戲謔,語氣輕松,卻又不失溫婉。 謝逢舟眸光一動,隨手指向遠方的那座小寺廟,那里隱約可見些許人影,看來借來紙筆倒也不成問題。見狀,蕙寧便不再推辭,點頭同意,便在涼亭中靜靜等待。 絳珠目送謝逢舟離去的背影,低聲道:“老先生對謝大人可是甚為看重,嘴上??渌麪钤傻娘L光,實際上心中更是偏愛這位探花郎?!?/br> 蕙寧挑了挑眉,輕笑道:“你可不要亂說,外祖父的心思豈是你可以亂猜的?”說完,她隨手用團扇輕輕敲了敲絳珠的額頭,語氣中卻帶著玩笑。 絳珠撅了撅嘴,不甘示弱地反駁道:“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老爺心里有數,顯然是有意讓姑娘與謝大人多接觸些。謝大人風姿綽約,才子氣韻,倒真是與姑娘甚為般配?!?/br> 蕙寧微微蹙眉,雖然心頭已經泛起了一絲漣漪,但仍裝作不以為意,嘴上卻依然故作慍怒:“你再這么說下去,我可真要把你趕回莊子去了?!?/br> 聽得此言,檀云輕輕拽了拽絳珠的衣袖,示意她不必再言,絳珠這才乖巧地閉口。 此時,謝逢舟抱著紙筆走近,臉上帶著幾分歉意:“實在抱歉,條件有限,還望云姑娘莫要嫌棄?!?/br> 蕙寧微微一笑,如春風拂面,輕輕搖頭:“謝大人言重了。書法并不困于筆墨優劣,禿筆能寫圓潤中鋒、粗紙可現飛白韻律。破云居士曾云,‘檐溜垂絲即墨痕,蛛懸牖格自天成。苔錢蝕階方知篆,裂冰映日始通鋒——要甚勞什子《筆陣圖》?萬象皆師,何須楮墨!’” 檀云和絳珠已經為她鋪好宣紙,謝逢舟親自研墨。蕙寧低頭沉思片刻,筆尖輕觸宣紙,瞬間,一行行如龍游天際的字體便開始在紙上飛舞。 她筆法嫻熟,行云流水,氣韻生動。筆走龍蛇之間,似乎能感受到她內心的澎湃與激蕩。一首詞,便在她的指尖流淌出來,字字珠璣,意境深遠。 《江城子》 硯池桃浪漲春柔, 紫毫遒,篆煙浮。 寫破東風,墨色染云裘。 忽見游絲牽柳骨, 懸筆處,起龍虬。 扶搖直上九重樓, 月為舟,星作旒。 踏碎瓊林,玉屑滿襟收。 待到蟾宮分桂子, 銜金帖,過瀛洲。 蕙寧緩緩放下筆,微微一笑,語氣溫柔:“這字只是我隨便寫的,算是恭賀謝大人金榜題名,未來必定能青云直上?!?/br> 謝逢舟目光一凝,心中不由一動。細細看去,蕙寧的書法雖是女子之作,卻勝過許多男兒的筆力。 她的字如孤鶴穿云,筆鋒間的每一轉折,仿佛都有千鈞之力在其中,氣韻沉穩,然而又不失靈動。他幾乎能從字里行間感受到她那種不拘一格的獨立與灑脫。 除了驚嘆,還交雜著佩服與敬意。 他不禁出聲問道:“不知云姑娘這字體……是何派何風?” 蕙寧莞爾一笑,輕輕搖頭:“其實也不過是小女胡鬧著玩兒罷了,自稱‘鶴游體’,不敢登大雅之堂?!?/br> 謝逢舟輕笑:“姑娘自謙了,這字別具一格。真是令在下自愧不如?!?/br> 蕙寧微微一笑,眼底的溫柔如同春日里杏花疏影:“不過是游戲之作,謝大人不必見怪?!?/br> 謝逢舟沉默片刻,隨即拿起筆,在宣紙的角落里輕輕勾勒起一幅畫。那筆觸如水般流暢,隨意之間卻又自有深意。他蘸了些清水,輕描淡寫地畫出了幾枝倒垂的蘭草,姿態各異,仿佛在微風中搖曳生姿。左下角,他皴出遠山的輪廓,山石并不繁瑣,卻似有若無的云氣繚繞其中,頗具意境。最后,他用枯筆勾勒出一扇雕花窗,窗欞間隙,透出一輪指甲蓋大小的橘色圓月,宛如一顆明珠鑲嵌在深邃的夜幕中。 落款為:“濟川愧添枝葉于仙品之側?!?/br> 謝逢舟自嘲地笑了笑,輕聲說道:“小可不才,姑娘莫見笑。此畫便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了?!?/br> 旁邊的絳珠看來看去,忍不住笑著說道:“謝大人這畫恰到好處,畫意與字意相得益彰,真是相映成趣?!?/br> 涼亭中頓時安靜下來,蕙寧和謝逢舟目光一碰,又都低了頭,只是耳畔微微發熱,仿佛連風都變得溫柔,悄然拂過彼此的心頭。 謝逢舟忽然希望這場春日游能再慢些,好教畫中那輪小月永遠卡在西窗下,不必升起也不必沉落。 (謝大人春心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