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4)
帝國圖書檔案中心 主旨:關于……文件 致 ███: 最近的例行檢核中,代號H相關的資料有大量缺失。 經初步盤點,編列█-██/███至█-██/███號之項目中,有若干資料異動,還有些東西丟了,調閱資料發現這批資料被標注為「批準退回」。 ██周期的時候提交相關報告給我。 帝國圖書檔案中心 行政科第一分署 時歷███年 第██周期 本來應該在叁樓進行例行整理的女仆們都被調走了,狹長安靜的走廊里只剩下西里亞一人。 墨綠絨墻上的藤蔓壓紋錯綜復雜,一幅幅精美的風景畫掛在墻上,被女仆們精心擦拭的金框在明亮的光線下閃爍著鋒利的冷光。 這如草迷宮般的走廊盡頭就是奧利的房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那扇門并沒有被關好,室內隱約傳來雷文諾沉穩的嗓音。 『……一個人若擁有了高貴姓氏,卻不懂得自己的義務,那他與灰級民有什么居別?』 她在明媚的走廊里悄悄拆開了那封信,里頭的信件并沒有使用目前流行的光膜制式,而是老式的紙質印刷,這是一則寄給某位帝國圖書委員的私人通訊,被人巧妙的攔截丶銷毀后,又被重新轉錄出來,張揚的送到她的手中。 『我們為何比他人擁有更多特權?不是因為我們比他人優越,而是因為我們比他人更早學會了服從─服從責任,服從血統,服從秩序?!?/br> 『我們為家族流血丶為帝國奉獻。而你連這種基本的事情都不明白?!?/br> 從房間內傳來聲音含糊不清,西里亞將信件收回口袋,外頭的雨還在下,但在這如溫室的宅邸中,沒有一場雨是被允許的。 『老師?!粖W利的聲音懶洋洋的,還帶著股不知世事的局傲,『可那些自稱在奉獻的人,最后不也只是為自己活著嗎?』 『……是嗎?』雷文諾冷笑了一聲:『在我看來,連伯恩家應門的女仆都比你清楚什么叫身在其位丶奉其職—現在,打開你的課本?!?/br> 雷文諾家族曾一度在帝國呼風喚雨,直到他們的自大地認為自己可以踏足帝國的禁區,如今的雷文諾徒留高貴的姓氏與身分,實際上卻只能勉強住在輔民區的邊緣,以禮儀教師的身分混口飯吃。 奧利的課程仍在繼續,雷文諾開始講述起維護人力,雇用仆人的重要性,以及此舉對帝國的必要性。 貴族雇傭仆人是必要的,一個富有且高貴的家族,除了能雇傭大量的傭人之外,還要能組織起一個完善的仆人體系,這就是帝國的環級社會中一項古老悠久的共識—貴族,有義務維持人力的運作。 在科技進步的現在,人力成了一種美學,一種高級的享受,一個真正的貴族,家里應該要有數百名訓練有素的仆役。 『科技完美,廉價丶安靜,且從不出錯。但那正是問題所在。真正的貴族不靠無情的效率彰顯地位,而是靠能指使多少人丶維持多少秩序丶容忍多少差錯來體現權勢與風度?!?/br> 西里亞知道,等到凌晨,真正負責保養這座宅邸的“家伙”才會醒來,那是一種小型且安靜的高效能ai,他們只在深夜出現,打掃環境,修復錯誤,他們才是這座宅邸真正的“仆人”。 除了主人之外,只有像管家丶女仆長這類型的高階仆役知道這個秘密,貴族持鞭喝令,而他們做芻狗,替他們驅羊。 人類是一種品味與體面的象徵,人類是一種階級的象徵,人類是一種權力的象徵。 『記住,我們雇傭這些人,是為了讓他們成為這個社會的一份子,成為帝國的一份子,在我們雇傭他們之前,他們愚昧無知,不知自己為何而生,而我們教育他們,重塑他們,我們的責任就是讓他們記住,他們在環之下,而他們的子孫也在環之下?!?/br> 『馴服他們,飼養他們,然后為帝國驅使他們?!?/br> 西里亞將手塞進口袋,拇指輕輕摩娑著信封上的紫色蠟印,那是一枚由飛鳥與書籍組合而成的花體字母,是她曾經熟悉又眷戀的東西。 『機器的存在是給人用的,而貴族的存在是讓人活的有意義的?!?/br> 兒時,她曾趴在那人的膝蓋上這么問過:”那時候,你為什么選擇公開那項研究呢?” ”因為我覺得這是有必要傳達給世人知道的真相?!彼麑挻蟮氖终茡崦男∧X袋:”這是我與生俱來的義務?!?/br> ”或著說?!?/br> ”是我一廂情愿的以為,這是我該做的?!?/br> 課程結束后,西里亞親自送雷文諾下樓,老人一路上沒說什么,銳利的側臉泛著疲倦,奧利的固執與自我顯然讓他耗盡了力氣。 奧利就像只怎么訓都訓不住的小鳥,總是試圖用各種奇怪的方式鉆出籠子,明明是個沒了籠子保護就會立刻死在外頭的寵物,卻還是不停地撞著籠子,好像這樣一頭撞死了對他來說比較幸福。 當她回到奧利的房間時,少年正趴在沙發上,悠哉的逗弄一只金色的仿生蝶,他看起來更散漫了,本來扎得整齊得襯衫松垮的滑出褲腰,露出一小截精瘦的后腰,金色的發絲散在頸肩,卷曲的貼在皮膚上,當蝴蝶停到他的肩膀上時,華麗的翅膀都在他那熠熠生輝的發色襯托下黯然失色。 他輕聲笑著,臉頰泛起了一抹粉紅,目光專注的望著蝴蝶的顫動的翅膀,過了會,那雙含著光的眼睛投向了站在門邊的西里亞。 「你在外面站了多久?」 「剛好趕上雷文諾先生出來?!刮骼飦唽⒆约旱哪抗鈴膴W利身上移開,被她藏在暗袋里的那封信明明輕如羽毛,此時卻像塊燒紅了的鐵片般沉重,燙得她的皮膚發熱生痛。 「你難道不覺得無聊嗎?每天都要聽那些老掉牙的規矩,我都要睡著了?!?/br> 「這也是雷文諾先生的用心良苦,畢竟高貴的人們都是這樣活著的?!构Ь吹脑捳Z自然而然地從她的舌頭上滑落,若是小時候的自己看到現在這副模樣會怎么想?西里亞突然想起這種無聊的問題。 大概看都不會看一眼吧。 「是嗎?那看來這個世界是為了無聊的人所準備的?!箠W利無聊的晃著小腿,紅潤的下唇微微努起,「大家真虛偽,私底下花樣百出的找樂子,到了臺面上就要說那些連輔級民都不信的大道理?!?/br> 西里亞只是沉默著,在這陽光嫵媚的房間里,她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沉了,她的心在下沉,她的意識在下沉,她口袋里的那封信也在下沉。 「西里亞,你也是個無聊的人嗎?」奧利的眼睛里閃爍著光,那是天真丶不知世事的人才能有的神采。 自己在他眼中看起來是什么樣呢?西里亞垂著眼,她從不看丶不聽丶也不想,只是將自己當作一塊灰色無光的石頭。 「如果遵循著規矩活著是一件無聊的事情的話,那我也是個無聊的人?!?/br> 「……為什么你也要說這種話呢?西里亞?」奧利的聲音很輕,留下的話語卻沉重的刮過了她的心底。 但她仍然一動也不動,她仍然沉默著。 「以前只有你肯跟我說實話?!箠W利的語氣中多了點她讀不懂的東西,「但現在你變了,變成這副樣子,就連你也要變成那些庸俗的人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不如就這么死了?!?/br> 「請不要說這種話?!刮骼飦喗K于抬起了頭,卻連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也分辨不清?!富钪仁裁炊歼€要重要?!?/br> 奧利望著她的臉良久,嘴角艱難的扯了扯,一抹冷笑浮上了他的面龐,他轉過頭,一言不發的對停在自己指尖的蝴蝶吹了口氣,金色的蝴蝶揚起翅膀,輕快的飛了出去。 但在這華麗寬敞的房間,又有哪里是出口?金色的蝴蝶無助的繞著圈,最后停到了西里亞的手上,漂亮脆弱的小東西攀爬著,細細的觸角在她的皮膚上留下了搔癢的觸感。 「怎么會這樣?這家伙居然這么喜歡你?!箠W利望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指尖,語氣譏諷地哼了一聲。 「只不過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罷了?!刮骼飦喬鹗?,毫不留戀地讓它再次飛起。 不知是不是能量不足了,那蝴蝶在空中撲騰了一下,然后又懶洋洋的停到了她的頭上。 「這倒也不一定?!箠W利輕聲道:「畢竟它怎么都不肯回到我這里來啊?!?/br> 「可能是有那里故障了?!刮骼飦喺Z氣平靜:「要請人來修嗎?」 「不用?!箠W利冷笑了一聲:「我就喜歡讓它這樣?!?/br> 西里亞當然沒有把那封信拿去管家辦公室,她將那封信藏在暗袋里,直到處理完所有工作,她點燃了那張紙,看著橙黃的火焰吞噬那張蒼白的紙張。 火焰在她的眼底鼓動著,那無名的議員臨走的話語在她的腦中回響,那句話被拆解,每個字丶每個音節散落,重組,然后漸漸地變成了達米恩惹人厭的嗓音。 優雅的丶慵懶的丶親昵的— 別忘記你在這里做什么。 金色的蝴蝶在她的手中丶金色的蝴蝶在她的眼中丶金色的蝴蝶在她的心中,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悶熱的下午,汗水打濕了她的衣服,昏暗的光線晃花了她的眼睛,金色的蝴蝶飛的滿屋子都是,就像一團火焰,試圖將她吞噬殆盡。 但西里亞知道自己該做什么,知道自己是為何在此。 西里亞吸了一口氣,然后對著那危險迷人的火焰輕輕一吹。 那些金色的幻影消散了,只剩下一小搓燃盡的馀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