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60節
尚書滔滔不絕,說的卻毫無新意,比不上擅長設宴的孟漁的十之二三。 傅至景聽得煩悶,讓他一切從簡,將人打發走便又投身進政務里。 他肩上的傷口隱隱作痛,腦子也越發的不清醒,不到半個時辰就撐著腦袋心神不寧。 中秋乃是團圓佳節,傅至景不由得想起枉死的傅氏,他未曾忘記在傅氏的靈牌前發誓要將兇手送到九泉之下向他們賠罪。 登基一年多來,蔣文崢看似潦倒萎靡,實則要徹底拔除一顆盤旋多年的大樹并非一朝一夕之力,朝中隸屬二皇子黨的火苗始終時不時就要反撲一下,若不是新帝的鐵血手腕,再三殺雞儆猴,朝野沒這么快穩定下來。 外界一直在傳新帝是弒父殺君才坐上的皇位,其中未必沒有昔日的二皇子余黨在添柴加火,蔣文崢對此定然也是知情的。 人言可畏,傅至景已經被虛扣上一個弒父的帽子,若不想被天下人詬病他心狠手辣,就不可貿貿然再對手足下手。 傅至景深知他的這個二哥向來都是個難纏的勁敵,多年交手下來,有時他也由衷佩服對方的深謀遠慮、心細如發,倘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他們也許會再多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這些年來,傅至景從不敢懈怠,但再不容易,如今也分出了勝負,他與蔣文崢之間只能是個你死我活的結局——換做蔣文崢繼位也是相同,一個帝王,于社稷于自身,絕不會準許這個世間有人威脅他的皇位。 他是一定要除了蔣文崢的。 “福廣,泡些提神醒腦的茶來?!?/br> 福廣看著新帝布滿血絲的眼,不禁勸道:“陛下,您昨夜沒怎么合過眼,不如歇會兒罷?!?/br> 傅至景看了眼堆成小山的奏折,非要自己一封封看了才肯安心,“不必,快去?!?/br> 這一批閱就直到月上枝頭,最后一封折子合上,戌時已經過了大半。 太和殿宮人來稟報過孟漁一整日都沒有吃過東西,食物呈上去不是被無視就是被打翻。 傅至景抵達寢宮時,孟漁正坐在桌旁,聽見聲音連個正眼都不給他。 食桌上的膳食剛熱過,還是溫的,傅至景掀袍坐下,狀若無事地問道:“不合胃口?” 孟漁并未被限制出行,但只要他人還在皇宮里,與坐牢有什么區別? 滿桌佳肴他卻毫無食欲,一對圓眼盛滿不甘,“該說的話我昨夜已經和你說過了,你究竟什么能放我出去?” “該說的話朕也說過了?!备抵辆澳闷鹂曜油耐肜飱A了塊膾牛rou,從前孟漁很喜歡吃的一道菜,“你與朕是天地祖宗見證過的姻緣,往后這兒就是你的家?!?/br> 孟漁望著他的神情,分明是不容反抗的冷硬,莫大的無力感襲來,卻又拿他無可奈何,為了發泄那點苦不堪言的煩悶,孟漁抬手推翻了眼前的瓷碗,連著帶傅至景夾給他的牛rou都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他微仰起下頜,“我不吃?!?/br> 陛下與少君一言不合就要吵起來,宮人鵪鶉似的埋著頭,真想把自己的耳朵和眼睛都卸下來。 傅至景剛不重不輕地擱下銀箸,宮人就嚇得跪地,孟漁見此也緊張得抿住了唇。 他是最無意連累旁人的。 “做什么?”傅至景蹙眉,“將地面收拾干凈,重新給少君布菜?!?/br> 小內監躬著腰上前,舉著銀箸,恭敬道:“少君請用膳?!?/br> 傅至景自顧自地夾菜,“你不愛吃朕給的,讓宮人伺候你?!?/br> 孟漁巍然不動,那小內監便也維持相同的姿勢,不多時手就開始打顫,大有孟漁不接他就一直舉著的架勢。 “你不要拿他們來要挾我?!?/br> 傅至景實話實話,“朕若是真想要挾你,大有其他的人選?!鳖D了頓,“中秋就要到了,朕打算讓人去請何大娘和王大叔到宮中與你相聚?!?/br> 孟漁一口氣哽在喉嚨里,“你不要去打攪他們?!?/br> 說著,接過銀箸,夾了東西就往嘴里塞,胡亂嚼兩下往下咽。 傅至景輕輕一嘆,“朕知道你掛念漁村,跟你說這個,是想你高興?!?/br> 孟漁含糊道:“你放我出宮,我自然歡天喜地?!?/br> 三句不提要走,傅至景不接他的話茬,目不轉睛地督促孟漁吃完飯,自個兒沒吃幾口就命人撤了。 就寢之前,福廣給新帝換藥,孟漁站得遠遠的,仍是很清晰地看清燭火下傅至景肩頭上他親自刺出來的血rou模糊的傷。 是傅至景逼他這么做的,孟漁別過臉去,無論傅至景是痛得面色蒼白還是因此發熱喝藥,他都不多問一句,仿若毫無漣漪。 等到了該上塌的時辰,更是抱著被子不愿意與傅至景共枕而眠。 傅至景倒不勉強,將床榻讓出來,委身在窗沿的臥榻上,隔著幾步的距離深深望著他。 孟漁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翻身避開灼熱的目光,幾瞬,聽見傅至景很輕盈的一聲嘆息,“你如今連看我都覺著厭棄嗎?” 孟漁兩眼一閉,不答他的話。 從前他陷在傅至景為他編織的甜蜜大網里時,他恨不得十二個時辰都黏在對方身上,可他的真心換來的卻是無限的欺騙與傷痛。 他再也不會傻乎乎地把傅至景的好當真,縱然傅至景說的話、做的事可能有幾分真切,但一個說一不二、不容任何人忤逆的帝王,能對他有多少耐心呢? 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頭,不過是目前還對他心存些許愧疚才勉強容忍他罷了,等到連這點抱憾都磨消,傅至景還會縱容他冷眼相待嗎? 也許會像先帝一般毫不留情地將他處死。 孟漁回憶起在天牢里時的惶惶然,那種深入骨髓的寒意時隔多日纏上了他,讓他不受控制地打著抖,要竭力地將自己抱住才能有幾分安全感。 他是死過一回的人,早就百無禁忌了。 夜半孟漁被微乎其微的呢喃吵醒,原是睡在臥榻上的傅至景因發熱踹了被子,覺著冷了在叫人。 孟漁捂著耳朵不想聽,可傅至景喃喃個不停,吵得他不得安寧,他一氣,翻身下榻,氣洶洶地抱起被子要往傅至景身上砸。 殿中只點了一盞極其微弱的燭,薄紗似的燭光披在只著潔白寢衣的傅至景臉上,照亮他緊皺的眉心和毫無血色的唇。 傅至景淺眠,當真是病得糊涂了,又或許始終不覺得孟漁會傷他,因此毫無防備地將自己最為脆弱的一面袒露給孟漁,連孟漁走到他跟前都沒有察覺。 倘若孟漁現在拿把刀插進傅至景的心口,他也未必來得及阻攔。 孟漁抓著被褥的指頭攥緊,咬著牙澀聲說:“你真的很可恨?!?/br> 狠話之后是不大輕柔的動作,被褥最終還是穩穩當當地落在傅至景的身軀上。 等孟漁重新回到榻上,背對著的昏暗里,一雙眼眸緩緩睜開,傅至景摸了摸柔軟的被角,無聲地在心底說,這天底下無人比孟漁更心軟。 孟漁不想傅至景叨擾漁村的安寧,堅決反對將何大娘和王大叔接到宮中。 傅至景應了,卻在見著還掛在殿中的樸素花燈時沉默良久,當夜就在太和殿的庭院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讓孟漁挑選。 有些燈籠做得巧妙,牽動著兩個手柄能變換出不同的形狀。 孟漁托腮蹲在門檻上,看宮人樂不可支地給他展示,“少君快看,這青蝦還能走路呢?!?/br> 他一笑置之,“你們若喜歡,就各自拿回去掛著玩吧?!?/br> “可這些是陛下給少君的?!?/br> 孟漁哐當將門關上,“告訴他,我不要?!?/br> 他真正想要的傅至景不肯給,那么旁的東西施加給他全是累贅,這點小恩小惠他不稀罕。 他心中記掛著蔣文慎,生怕傅至景是在誆他,信件不行,非要親眼見到蔣文慎安然無恙地站在他跟前。 提的次數多了,傅至景的臉色就越是難看,但孟漁如今全然豁出去了,傅至景要發火、要問罪,盡管沖著他來就是,難不成不顧他的意愿將他關在宮里,還要他像奴才似的日日笑臉相迎嗎? 他如此執著,傅至景終于松口讓孟漁在中秋宴上見蔣文慎一面,但要孟漁先一日三餐不落地把這幾天掉的rou養回來。 孟漁無奈地答應了這個條件,每日強迫自己食不知味道的用膳,他始終記著要逃出去的決心,一次不成,那就兩次、三次……傅至景日理萬機,當有疏忽的時候,總有一天他能找到機會,但若是真是一輩子要困在此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他還沒見到蔣文慎的面,先碰上了奉命在宮中修繕舊殿的蔣文崢。 一個是新帝的少君,一個是新帝昔日的對手,兩人身份特殊,本應該避嫌,可竟無視來往宮人的目光,一同坐到了涼亭里。 孟漁一開口就紅了眼睛,“悠悠多年,我還未謝過二王爺舊年救我一命?!?/br> 清風明月般的蔣文崢現年三十有六,年已蹉跎,性子比從前還要更加的穩練,眼下有淡淡的細紋,仍是溫文爾雅的,“當年我收到下屬說你墜海的消息,心中久久難平,倘若我知曉你竟是如此決絕,我不會強留你?!?/br> 孟漁深知他這話真假參半,也不想費心思拆穿,想了想說:“前些時日我見著嘉彥在宮中教訓宮人?!?/br> 蔣文崢提起兒子很是痛心,“月容走后,我疏于管教,而后他又被送到宮中撫養,太妃對他很是溺愛,將他養得刁蠻無比,他如今這個樣子,是我教導無方?!?/br> 孟漁想起尚在襁褓中可愛伶俐的小嘉彥竟長成了棵歪脖子樹,亦是一陣嘆息,可眼下他尚且栗栗自危,哪輪得到他cao心別人? 見孟漁不說話,蔣文崢話鋒一轉,壓低聲音道:“陛下如今獨斷專行,你不是自愿留在宮中,凡事都要小心?!?/br> 孟漁一驚,快速地瞄了眼幾步外的宮人,心咚咚跳了兩下,不知道為什么蔣文崢要說這些意味不明的話。 還未等他想明白,蔣文崢已悠然起身告退,他望著對方挺闊的背影,只覺著這京都的暗流涌動自始至終從未停歇。 作者有話說 小魚:爛命一條就是干。 第69章 在八月十五來臨前,孟漁兩次設法甩開跟著他的宮人,可惜他暫時沒有出宮的途徑,充其量是引起一時半刻的sao動罷了。 上回他試圖出逃失敗后,傅至景便下令搜尋皇宮里所有腐化的宮墻加以鞏固,徹底斷了他的后路。 孟漁為此很是憤憤不平,更加和傅至景對著干,但他再怎么蹦跶,也跳不出這座高聳的皇城。 十五月圓夜,中秋家宴設在殿內,這是冊封禮后孟漁再一回露面,望著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心境卻儼然不同。 他和傅至景坐在正中央的主位,目光在席位間環顧一圈,如愿找到蔣文慎的身影,不安了多日的心才算安定些許。 蔣文慎如今被安置在京中一處僻靜的宅子,非詔不得入宮,時隔近半月,再次與孟漁相見,有些按捺不住想起身,繼而在孟漁安撫的眼神中定定地坐在原位。 他越遠離文慎,對方才越安全。 傅至景自然也察覺到兩人的舉動,不動聲色地飲下一杯薄酒,竟輕聲說:“朕只給你一刻鐘的時辰,去吧?!?/br> 孟漁有些訝然地看了傅至景一眼,生怕對方改變主意,想了想悄聲地從偏門出去。 跟來的卻不是蔣文慎,而是劉翊陽。 “我和劉將軍有話要說,你們離得遠些?!泵蠞O站穩,轉過身來微微一笑,“表哥,我還能這么叫你嗎?” 劉翊陽難掩激動,“可以,當然可以?!?/br> 他往前一步,又礙著不遠處有宮人,怕給孟漁招來非議,不敢離得太近,上上下下地打量孟漁,“你都想起來了?” 孟漁頷首,笑容淡了些。 “是我言而無信,沒能帶你出宮……” “這不怪你,你不必自責?!泵蠞O打斷他的話,“我比誰都明白要離開這兒有多么不容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