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59節
禁軍大驚,“陛下!” 沾了血的尖刀抵在傅至景的喉嚨上,孟漁眼里驚恐萬分,手抖得不成樣子,“放開我,不然我殺了你……” 傅至景喉結滾動一下,垂眸望著崩潰的孟漁,眼熱鼻酸,竟是微微一笑,“我說過,我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我等你親手來取?!?/br> 他主動往前一寸,尖銳的剪刀頭扎在薄薄的皮膚上。 傅至景的話一瞬間將孟漁拉扯回五年前暗無天日的牢獄里,他的眼白迸發出蜘蛛網似的血絲,握著刀柄的手越來越緊,手背的青筋浮動,竟是看不清傅至景了。 他睜著眼,淚滿盈腮,還未等他做出下一步動作,忽地后頸一痛,眼前驟然發黑,失去了意識。 傅至景用力地擁了下昏迷的孟漁,將人打橫抱起,走過筋疲力盡的蔣文慎身旁,沉聲說:“十二,你如今已是王爺,不適宜再久居宮中,朕明日會讓工部給你找一間宅子,早些搬了自行立府吧?!?/br> 他忽視蔣文慎的怒視,一步步走回偌大的皇城,上了鑾駕,用外袍將孟漁罩住了,片刻,摟緊溫熱的軀體。 今夜之事鬧得太大,瞞也瞞不住了,天才微微亮,十二王爺和少君私奔的消息就傳遍了宮闈,聽說少君還手持利器傷了陛下。 謠言很快就不攻自破,早朝時新帝一如既往的意氣風發,哪里看得出是受傷的模樣? 至于私奔就更是無稽之談,否則新帝如何不懲處二人,只是讓蔣文慎搬離皇宮呢? 新的說法蓋過了謠傳:原是少君從前在鄉野間自由慣了,與性情古怪的十二王爺意趣相投,兩人一合計,要溜出宮去逛夜市,被新帝抓了個正著。 信與不信在于心,新帝下令禁止再議此事,不容置喙地竭力將這頁翻了過去。 作者有話說 肖申克的救贖(失敗版 第67章 銅盆里被血染紅的水倒映著太和殿的一小片雕花木欄,水波漾漾里,傅至景棱角分明的五官變得模糊。 殿內除了給新帝換藥的福廣沒有其他宮人。 經過一夜的浸透,白紗布已經全然嫣紅,掀開來是一個近兩寸深的血洞。 傅至景昨夜秘密召張太醫來看過,傷勢算不得太嚴重,但因為傷口太深不好處理,恐會引起發熱等癥狀。 眼下他剛強撐著上完早朝,確實是有些頭昏腦脹了,好在他在百官跟前掩飾得極好,rou眼看不出異常。 福廣將藥粉灑進血rou模糊的傷口里,瞄一眼還在榻上昏睡的孟漁,不禁想,陛下是鐵了心要護住少君,否則倘若坐實了少君殘害龍體這樣的大罪名,就算陛下不計較,前朝也得大鬧一場才肯罷休。 傅至景倒吸一口氣,眉心蹙起,瞄正在出神的福廣一眼。 福廣急忙打起精神纏好白紗布,等新帝穿戴整齊,再到外頭端了藥湯伺候新帝服下。 傅至景面色蒼白,擺了擺手,“替朕守好殿外,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br> 福廣躬身說:“奴才明白?!?/br> 太和殿內頓時只剩下端坐在主位的傅至景和還未醒來的孟漁。 傅至景頭一回覺著這宮宇靜謐得有些令人難以喘息,可他知曉這份寧靜維持不了多久。 他緩緩起身,給將要燃燒殆盡的香爐里添了些安神香,銅質的爐蓋不慎與爐身碰撞發出清脆的一聲響,敲在偌大而死寂的殿內,如雷貫耳。 榻上之人也被這不算響亮的一聲從糊涂夢里拽回清醒現實。 孟漁猛地睜開眼,他陷在柔軟厚實的被褥里,目之所及是熟悉的帷帳,一口郁氣團在心中散不出去,憋得他張大嘴重重喘息。 他沒能逃出去,又被抓回了這個精美的牢籠里。 無限的悲哀涌上心頭,還未等他緩過勁,聽得傅至景清冽的音色,“醒了?!?/br> 孟漁倏地坐起身,只見傅至景站在離他幾步之外,正在慢條斯理地添加香料。 他掀開被褥,三兩下穿好鞋襪,站穩后問:“你把文慎怎么樣了?” 一開口就是質問,仿若除了這些已經沒什么話可以和傅至景說的了。 傅至景慢悠悠地轉過身,凝視眸中撲朔著火花的孟漁,再一次在心中告訴自己,孟漁是真的回來了,他喉結微動,“我讓他搬到宮外去住?!?/br> 孟漁顯而易見地松一口氣,卻還是不大相信對方會如此寬容,狐疑地抿緊了唇。 “你是不是還想問,我要拿你怎么樣?” 傅至景往前走了一步,孟漁警惕地挪到一旁,好似他的靠近對孟漁而言有多么的難以忍受,他不得不停下來,低聲,“不妨先讓我猜猜,你是什么時候想起過往的,在冊封禮之時,還是更早?” 見孟漁沒有反駁,他有些贊賞、又帶著一點悲戚道:“這樣說來,你倒很沉得住氣?!?/br> “你當然巴不得我想不起來,好讓全天下的人都陪你演戲?!泵蠞O總算肯開口,怒視著他,掀開了陳年舊疤,“但會逢場作戲的不止你一人?!?/br> 傅至景親口說過話的話,如今成了孟漁刺向他的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捅一個血窟窿。 “我也記不清究竟是何時想起一切,但從我再次踏進這座皇城開始,我沒有一日是快活的?!泵蠞O握緊雙拳,紅著眼埋怨道,“我既然在世人眼中已是死人一個,你為何不將錯就錯,還要將我帶回來?” 他不解至極,幾乎要落下淚來,“傅至景,你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我也沒什么好再給你騙的了,你究竟還要利用我做什么呢?” 欺騙與利用,孟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就是他能想到的傅至景將他再次留在身邊的理由。 傅至景聽他字字詰問,胸膛微微起伏著,咬緊牙根,“如果我說,我心里有你呢?” 孟漁許久不曾聽過如此滑稽的笑話,可是他笑不出來,只勉力地提了提唇角,顫聲問:“你所謂的心里有我,就是欺瞞我二十多年,讓我做你的替死鬼?” “當年的事有許多苦衷……” “你的苦衷跟我有什么關系?”孟漁終是忍不住凄厲道,“我只記得,你是怎樣哄我上京,騙我稀里糊涂成了九皇子,又是怎樣在先帝得知真相時頭也不回地任由我被打入天牢,害我在牢獄里冥思苦想,想明白我這一生都在給你傅至景做嫁衣?!?/br> “我已經為你死過一次了,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你為什么又要來打擾我?”孟漁聲淚俱下,“我只是想為自己活一回,有什么錯?” 傅至景打斷悲憤難當的孟漁,“你沒有錯,錯的是我?!?/br> 他三兩步上前擒住孟漁的肩膀,哽塞道:“是我為一己之私不肯放手,天既然讓你我再次重逢,便是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孟漁,從前種種是我之過,如今重來一回,你有怨有恨有氣我絕不辯駁?!?/br> 孟漁狠狠推開他,“誰要跟你重來一回?” 傅至景被牽扯到肩頭的傷口,痛得臉色煞白。 孟漁卻不再因他的痛而痛,竭聲說:“你如今是九五至尊,天子怎會有錯?若真想悔過,放我走?!?/br> 傅至景抬起一雙通紅的眼,“你要回漁村?” 孟漁默認,豈知傅至景突然笑了聲,森然道:“要我放你回去繼續和林明環拜堂成親,不可能?!?/br> “你別提明環?!泵蠞O想起那張被燒掉的婚契,想起林明環因他受到的屈辱,心中的怒火更甚,“你身為君主卻欺壓百姓,難道不覺得羞愧嗎?傅至景,你何時變成這副模樣?” 孟漁不會忘記,當年的傅至景有口皆碑,是百姓心中的清廉好官,甚至再三以身涉險,豁出性命護一方周全,如今當了皇帝,竟反其道而行之。 這五年來到底改變了太多,讓傅至景徹底變成了蔣文玄,變成了第二個衡帝。 孟漁的厲聲指責讓傅至景心肝脾肺都要燒透,他望著對他只剩下失望和排斥的孟漁,心中明白他和孟漁之間到底是回不去了。 是他親手造就了今日的局面,孟漁會對所有人都和顏悅色,唯獨他在孟漁眼里面目可憎。 傅至景忍痛慢慢站直了,臉上的表情變得漠然,近乎破罐子破摔道:“是啊,我也想問為什么?!?/br> 這世間哪來那么多為什么,一成不變的是人必然會萬變。 “你不愿意聽,就當我是在自言自語吧?!备抵辆盁o視孟漁的怒火,緩步走到窗邊,低語,“當年你入獄后,我與舅舅曾想設法營救你,可惜遲了一步。蔣文崢奉父皇之命提前行刑,我被扣在光慶殿……” 隨著傅至景的娓娓道來,孟漁不知情的部分逐漸在眼前展開。 張敬與他死在同一夜。 “蔣文崢做足了萬全準備,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我在亂葬崗抱著你的尸體,你安安靜靜地躺在我懷中,我和你說話,你不肯應我?!?/br> “這些年來,我比誰都清楚,其實我才是那個最大的元兇,我夜夜期盼你能來夢里見我,讓我跟你賠罪,可是整整五年,我都只是夢到白茫茫的大雪,你始終不曾露面?!?/br> 孟漁咬著牙咽下酸楚,一遍遍在心中告訴自己,傅至景是這天底下最好的戲子,不要再相信他的任何一個字。 “我剛登基時,外頭風言風語不斷,傳我是弒父殺君才坐上這個位置?!备抵辆奥剡^頭,看著倉惶的孟漁,拋下一個驚天大雷,“其實他們說的不錯?!?/br> 孟漁驚愕地倒退一步。 “先帝日漸年邁,身子大不如從前,他愛誦經念佛,日夜焚香,我便四處搜羅珍貴香料供其焚燒。每份香料分開來有奇效,可一旦摻和著點燃,用一兩回無妨,長年累月下來,對身子大有損耗?!?/br> 傅至景仿若是在講與自己毫無關系的故事,“終于,有一個晚上,先帝急召我們兄弟入宮?!?/br> 孟漁喉嚨像糊了漿水,“不要說了……” 傅至景眼中精光乍現,自顧自說下去,“劉家父子手握重兵,我得他們相助,將皇城和德怡親王府里外圍了起來,只放我和蔣文崢進內侍奉先帝?!?/br> “我跪在他面前,問他知不知道我母后真正的死因,他沒有回答我,但是我們都心知肚明,他為了穩住朝綱,粉飾太平,將東宮大火歸結為意外,叫我如何能不恨?” 傅至景眼里有淚,“可笑的是,我要殺他,他竟在臨終前將皇位交給了我?!?/br> 這也是蔣文崢這一年來不得不俯首稱臣的原因,不單單因為德怡王府被包圍,更因為傅至景是名正言順繼位。 “你說先帝是當真不知香料被動過手腳,還是覺著我和他是一樣的人,為了權勢不擇手段,甚至能犧牲自己的枕邊人?” 傅至景正色道,“孟漁,事到如今,我不想再騙你,無論那夜先帝遺言如何,結果都不會更改。我便是要這秀麗江山屬于我,但我不是先帝,你我為一體,我定會護你周全,你想要的,應有盡有?!?/br> 一番肺腑之言下來,孟漁雖有所觸動,但很難做到感同身受。 傅至景這幾年未必好過,可他的苦衷與不得已都是他自己的選擇,這世間有人追求“日月每從肩上過,山河常在掌中看”,也多的是“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高處不畏寒,孟漁不愿意陪他在這里蹉跎歲月,可是還不等孟漁開口,傅至景已經料到他要說什么,斬釘截鐵地斷了他的念想,“除了離開?!?/br> 傅至景竟不敢看孟漁失望的眼睛,揚聲換來宮人寸步不離地跟著孟漁。 孟漁覺著他不可救藥,追了兩步,走不出殿門,艱澀地對著那道頎長的背影說:“傅至景,你非要讓我繼續恨著你嗎?” 傅至景腳步微頓,眼前陣陣白光,半晌,頭也不回道:“你恨我也好?!?/br> 恨意從來都不是無緣無故的,有愛才會有恨,比起恨,他更畏懼在孟漁心中了無蹤痕。 第68章 中秋將至,禮部尚書正在光慶殿為新帝匯報團圓宴事宜。 傅至景意興索然,拿起瓷盤里的芙蓉糕咬了一口,隔夜的糕點吃來很是膩味,但他還是默默地咽了下去。 昨夜,向來對傅至景冷淡至極的孟漁竟破天荒命宮人送來點心,那會兒傅至景見到食盒,想著孟漁是打定主意要出宮所以在離開前難得地給他一點施舍,心中又酸又澀。 他有意試探孟漁是否已經想起過往,放任對方四處搜尋出宮的途徑,卻沒想到孟漁連逃都要帶上蔣文慎。 二人的情意當真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