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47節
稻田里的田雞叫個不停,一輛馬車停在了入鎮口。 當地官員得到消息早早在此等候,待福廣將傅至景迎出來時恭敬作揖,輕聲喚了句,“陛下?!?/br> 傅至景剛結束川西之旅回京,路過臨海的城鎮,想起調到這兒的官員,一時興起前來查看進度。 他是微服出行,沒什么人知道他的行蹤,本以為暫時離開京城能得片刻的緩息,不曾想到了川西回憶往昔反令他更加的煩躁,因而提前結束了這趟外出。 新帝一路風塵仆仆過來,眼有倦怠,卻不忘先寬慰官員,后者得此殊榮,當真是要把一顆忠君之心都掏出來給新帝過目。 布政使將新帝迎入驛站,得新帝囑咐,改口喚了傅大人。 夜已深了,傅至景安頓下來,讓布政使明早向他匯報這些時日以來的成果,最緊要的當是還在搭建的燈塔,此工程巨大,絕非易事,他要親自去看一看。 福廣打開包袱,將隨身攜帶的安神香點上,見新帝沒有旁的吩咐,退到屋外去守夜。 這兒看似只有他主仆二人,實則到處布滿了隱在夜色里的死士,別說威脅新帝安全的刺客了,怕是一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嗅著安神香,今夜傅至景做了夢。 夢里鵝毛大雪將天地染成素色,他在厚實的雪地里行走,目無一物,忽地聽見身后有響動,以為是故人入夢來,怕動作驚擾飄搖的魂魄,慢悠悠地轉過身,仍是一片白茫茫。 孟漁不會回來了,傅至景也被困在了孟漁死的那個雪夜。 半夜驚醒,冷汗如雨,胸膛里的心臟狂亂地在靜謐的夜晚里跳動,炸在耳畔有若雷鳴。 傅至景抬手摔碎了床幾上的茶杯。 福廣聽見聲響,急急忙忙地爬起身,“陛下?” 得到冷厲的一句,“不準進來?!?/br> 新帝有心悸的毛病,常常深夜驟然醒來就再無法入眠,連安神香都沒了效用。 有一回福廣實在擔心,腿腳飛快,趕在新帝未開口之前沖進了宮殿,只見榻上的新帝汗濕了寢衣,赤紅的雙目里隱有水光浮動,冷眼掃來,像艷鬼啼淚。 福廣那一瞬間連自己投胎叫什么姓名都想好了。 幸而新帝饒他一命。 怎的不在京都里也犯??? 福廣不敢再深睡,挨到了天光,新帝才叫他進去伺候,偷瞄一眼,丁點兒異常沒有,但他仍心有戚戚然,再這么下去,新帝像個沒事人一樣,伺候左右的他怕是要發狂。 前兩日傅至景都在鎮上勘察民情,他親派的布政使將此處打理得井井有條,百姓淳樸好客,讓他想起年少在宜縣的時光。 福廣注意到新帝在看一個小攤販,會意地買了串糖葫蘆,“大人?!?/br> 傅至景把福廣留在身旁,一是福廣確實明白感恩懷德的道理,二來很會察言觀色,他笑了聲接過糖葫蘆,卻不吃只是拿在手中。 他嫌這玩意兒太酸,不過記著有人喜歡才多看了一眼。 這串糖葫蘆最終贈給了一個眼巴巴盯著他的垂髫小兒,眼睛瞪著很圓,口水都要流下來。 是時候要回京了。 傅至景收了笑,“去看看燈塔吧?!?/br> 布政使頷首,命人取來幾匹大馬,領了幾個衙差往靠海的方向走,邊走邊向新帝介紹,“那兒有個小漁村,住著幾十戶人家……” 茅草屋裝點喜慶,一大早小魚就被叫醒換上了紅衣。 最樸素樣式的大紅色喜服穿在他身上越發襯得他端秀靈氣,兩家人和前來吃席的村民紛紛贊不絕口,夸林明環好福氣。 林明環五官長得端正,新人站在一塊兒,正正應了對聯上的“佳偶天成”四字。 小魚喜歡這樣的熱鬧,村里的每個人都對他很好,他被圍起來夸得有點不好意思,躲到了明環的身后,明環立刻挺起腰板維護道:“你們別再拿小魚打趣了?!?/br> 何大娘和親家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很是欣慰。 說是吃席,桌椅是親友從家里搬來湊齊的,灶臺添了柴火,烹煮人人有份,燜魚炒菜煮湯,把拿手好戲都顯出來。 熱熱鬧鬧的,歡笑聲傳出村莊,吸引了過路人的注意。 前去探路的衙差來報,前頭有人在辦喜事,詢問是否要繞道而行。 傅至景既是感受民情,恰巧碰上這樣的喜事,去看一眼也無妨,一行人來到了茅草屋前,下馬步行。 歡聲笑語里,樸素干凈的小茅屋裝點喜慶,二位身穿喜服的新人正背對著他們迎客。 何大娘見著衙差有些緊張,布政使道:“只是路過,不必理會我們,大人,請?!?/br> 傅至景正欲抬步,倏地,新人轉過身來,露出一張白凈清秀的臉。 圓圓的杏眼彎起來,盛滿了笑意。 他如同被一個從漫長歲月穿越而來的釘子狠狠地扎在了原地,自然垂在身側的五指猝然握緊,雙瞳劇烈地收縮,緊緊地盯著幾步開外的身影,總是平穩的心跳變得狂烈躁動。 砰砰砰,一聲大過一聲,蓋過了所有的聲響。 目光太過于灼熱強烈,像把生生不息的火將小魚裹了起來。 小魚自然也感受到了這樣過分熾炎的目光,他得何大娘教導,凡是路過的客人都能討些喜糖吃,于是他迎著對方的視線,落在那張眉目幽邃的面龐上。 他有點害怕這樣的眼神,模樣頂好,卻像是要把他吃了。 小魚想叫上明環一起,后者在招待親人,他只好不怠慢過客,猶豫地抿著唇上前,睜著一對燦亮的眼瞳,捧上滿掌用油紙包好的油酥糖脆生生地說:“這位大人,你也要討喜糖吃嗎?” 闊別五年的人近在咫尺,和他說話,是在做夢? 素來反應敏捷的傅至景竟也有遲鈍到無法動彈的時刻,怕一出聲驚擾了來之不易的夢境。 福廣看出新帝的異常,低聲,“大人?” 不是夢,也不是幻覺,玉碎珠沉的孟漁死而復生,活生生的、有血有rou地站在他眼前,問他要不要吃喜糖。 誰的喜糖? 他目光浮動,這才發現孟漁穿著一身刺眼的正紅,成了他人的新嫁郎。 小魚久久得不到大人的回應,不大高興地撅了撅嘴,轉身要走,卻在轉瞬之間猝然被擒住了手腕,掌心的喜糖嘩啦啦落了一地,他下意識地驚呼一聲,用力把手抽回來,氣鼓鼓地瞪著無禮的過客。 呼叫聲喚來林明環,怕新郎被人欺負,氣急地跑過去護住小魚。 傅至景手心的溫度離去,眼睜睜看著孟漁躲到了同樣穿著喜服的新人身后,手攥在對方腰側的布料上,探出腦袋看著他,眼里全然沒有從前濃烈的依賴與傾慕,只有不可忽視的、呼之欲出的戒備。 他的心像被劃拉開一道口子,血瀝瀝地流出來。 盡管如此,魂牽夢縈的故人重返人間,得天命眷顧的傅至景夢里下了五年的大雪,終于在這一刻消停了。 作者有話說 (小聲):你的雪是停了,小魚的世界要下雪了。 傅(微笑拿起刀子):你再說。 第56章 衙差不由分說地將茅草屋圍了起來,眾人都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頭霧水。 何大娘以為是方才小魚和林明環無意中得罪了大官,賠笑道:“大人,今日是兩位新人的大喜日子,招待不周請多擔待,不如坐下來一起喝杯喜酒沾沾喜氣再過路?” 傅至景不為所動,將目光鎖在依偎著的新人身上。 這官員看著小魚的眼神很是意味深長,林明環將小魚護在身后,隔絕了這道極為失禮的視線,但今日到底是大好良日,眼見就快到拜堂的時辰了,不該誤了吉時,他身為新郎自然要挺直了腰板出來說話。 再是不情不愿,林明環也知道不能開罪大官,語氣還算恭敬,“大人,方才我家娘子多有得罪,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 話未說完,傅至景極為短促的冷峭地輕笑了一聲,“我青梅竹馬的心上人,怎么就成了你的娘子?” 一語驚得眾人目瞪口呆,連見多識廣的福廣都微微張大嘴——他是這兩年才多在宮里走動,不曾見過孟漁,自然也不知曉眼前人就是當年被先帝賜死的假皇子。 林明環哪里容得旁人這樣覬覦自己的妻子,激動道:“你胡說,小魚已經跟我結了契,怕不是有人見色起意要強搶民妻!” 小魚長得好有目共睹,村民聽林明環如此說,也紛紛義憤填膺起來,儼然把傅至景當作仗著權勢為非作歹的狗官。 布政使雖搞不清楚狀況,但傅至景是什么身份,林明環這句話就夠他掉十個腦袋的了,大喝,“大膽,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來人,將他抓起來送到衙門去?!?/br> 林家父母驚慌失色,與村民們擋在林明環面前,你一句我一言。 “蒼天有眼,哪有這樣欺負人的道理?” “就算你們是天王老子,也斷不能冤枉良民!” “你說你認識小魚,口說無憑,你總得給出個證據?!?/br> 吵吵嚷嚷的猶如鬧市,傅至景充耳不聞,始終盯著孟漁,后者一副全然不曾見過他的模樣,像是被眼下的場景嚇著了,不安地眨著眼,更往林明環身上湊。 他看得心煩,不過在躁動中也從村民的只言片語捕捉到了些有用的零碎消息。 可以肯定的是,不知道出于什么緣由,如今的他在孟漁的眼里是個陌生人,也許還得加個仗勢欺人的前綴。 傅至景微提一口氣,抬手示意衙差退下,沉聲說:“你們大可以看看他的左手腕,那兒有塊燙傷的陳年舊疤?!?/br> 何大娘面色突變,林明環捋起小魚的袖口,村民扭頭去看,皓白的腕上真真有一塊淺粉色的疤痕,方才還氣勢高漲的眾人頓時啞了火,這這那那半天說不出話。 “五年前,他不慎與我走失,方才我聽你們叫他小魚,恰巧他原名里也有個漁字?!备抵辆把灾忚?,“年歲、疤痕、容貌與姓名都對得上,這還不足以證明他是我的舊相識嗎?” 高高興興來喝喜酒的村民這會都有些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不想惹火燒身,皆搬了桌椅要走,“何大娘,明環他爹娘,這事鬧得真是尷尬,我們就先走了?!?/br> 林明環不服氣,“慢著!就算你和小魚認識又如何,我已經跟他結契了?!闭f到這里,他有了底氣,握著小魚的手,揚聲,“小魚是自愿和我結契的,難不成你還能做得了他的主嗎?” 大家看向小魚,何大娘拍拍他,“明環問你呢,你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一個是素未謀面的英俊男子,一個是陪他玩樂了五年的林明環,孰輕孰重,小魚還是分得出來的。 他避開傅至景要吃人似的目光,囁嚅,“我愿意的?!?/br> 林明環打了勝仗似的挺起了胸膛,眾人亦松了一口氣,這你情我愿的事情,除非是皇帝下道圣旨要他們分開,否則誰說的話都不算數。 剛想放下桌椅繼續吃席,卻聽得傅至景目光冰寒地反問:“你愿意?” 小魚怯怯地縮到林明環背后去,不答他的話,眼神是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懵懂清澈。 福廣生怕微服出行的新帝做些出格的事情落人口舌,低聲提醒,“大人,人言可畏,不如回去再議?” 被鋒刃似的目光掃一眼,噤聲。 傅至景鐵了心無懼流言蜚語要當一回搶奪民妻的昏君,從小魚的目光里看出些端倪,踱步上前道:“他如今神志不清才被你們哄著簽了婚契,若不想被安個拐賣人口的罪名,都各回各家去?!?/br> 一個大帽子扣下來,淳樸的村民們哪還敢管閑事? 布政使立刻驅趕村民,任憑林明環如何叫囂都喊不回來,不多時,方才還熱熱鬧鬧的小茅屋前就剩下了林家等人和撿了小魚的老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