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18節
蔣文崢看出他郁結難當,提著酒壺來與他碰杯,耐心寬慰了幾句。 孟漁吸了吸鼻子,“二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必擔心我會胡來?!?/br> 蔣文崢握了握他的肩膀,向來內斂端正之人借著喧囂的風附在他耳邊說了句大逆不道的話,“若來日贏的是我,你想要的,二哥都會給你?!?/br> 這是幾年來蔣文崢初次如此直率地在他面前表露自己的野心。 孟漁微微瞪圓了眼,望進二哥清明的眼神中,里頭燃著一簇不滅的燭光,他相信對方在這一刻做出的承諾實屬真心,可是他怎么都笑不出來,只勉力地提了提唇角。 酒入愁腸愁更愁,孟漁喝了三分醉就不再滿盞。 篝火劈里啪啦燃燒著,他沒在人群中找到傅至景,悄然離席前往略顯寂靜的營帳外,伸出手卻遲遲做不出掀簾的動作,就在他猶豫不決時,里頭的人反倒先現身了。 迎著寂寥的月色和火燭,傅至景沉靜地與他對視。 孟漁的眼睛倏地發熱,抿著唇一語不發,被扯著手臂拽進了營帳里。 傅至景將他抵在屏風處,輕輕嗅聞他的發縷,“你飲酒了?!?/br> 他悶悶地嗯了聲,雙手依戀地抓住傅至景腰側的衣袍,低下腦袋將額頭抵在結實的肩膀,在這樣溫暖卻熟悉的懷抱里,心里的委屈止也止不住地往外冒。 傅至景摸到了溫熱的液體,是孟漁在無聲地哭。 他捧起那張水漉漉的臉,安撫地親吻他發紅的眼睛,濕潤的鼻子,發顫的嘴唇,孟漁雙臂攀著他的肩頸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很激烈地回應他,堅硬的牙齒磕到唇rou,滋生出尖銳的痛意,淡淡的血腥味也在唇舌間彌漫開來。 傅至景微吸一口氣,揉著他的背脊想讓他冷靜下來。 可孟漁知道來不及了,似乎是經過深思熟慮,又或者只是一剎那的念頭,他近乎是懇求地抬著眼說:“我們走吧?!?/br> “走去哪里?” “宜縣,我們回宜縣?!泵蠞O像找到了絕佳退路,眼睛都在發亮,“我不做九皇子,你也別當什么吏部左侍郎,好不好?” 傅至景揉他白軟的臉頰,想把他抱到榻上,沒有正面回應他,“有什么話等你酒醒了再說?!?/br> “不?!泵蠞O根本就沒醉,他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在做什么,他攀著傅至景的手,重重地抹了下眼睛,企圖讓自己看起來清醒些,好讓傅至景相信他不是在胡說八道,“你難道不想傅老爺和傅夫人嗎,你已經三年沒有見過他們了,我們回去以后就在宜縣安家立業,一樣可以過得很快活?!?/br> “九殿下……” “你不要這樣叫我?!?/br> 孟漁打斷他,隨即退后了一步,他清楚傅至景不可能放棄眼前的一切跟他走,他也未能摒棄自己的身份做回宜縣的孟漁,從他踏進京都的那一刻,就好像冥冥之中有無數雙大掌推著他往前走,等他回過頭身后已經筑起高不可攀的紅墻,他只能前行沒有退路。 但他仍抱有幻想,只不過看見傅至景冷清的神情,所做的美夢皆被打碎成齏粉。 他陡然安靜了下來,眼淚也不再流淌,很難過地皺著眉抿著唇,在傅至景靠近他時艱澀地說:“你會娶阿麗雅嗎?” 傅至景無漪無瀾的神情終有了些波動,反問:“你以為呢?” 孟漁的五官揪成一團,“我不知道……” 傅至景似很不滿聽到這個回答,原先要抱住他的手收了回去,“那你在鬧什么?” 孟漁完全被倒打一耙,愣愣地微張著唇半天回不過神。 “既然不信我就不要來問我?!备抵辆拔⑽⒁恍?,“你不是已經見過阿麗雅了嗎,她沒有告訴你她相中的是誰嗎?” 孟漁一顆心像被傅至景握在了掌心隨意揉捏,一股綿密的酸意如藤蔓般滋長開來,連呼吸都變得紊亂。 “你的話都說完了吧,如今該我問你?!备抵辆耙话亚茏∶蠞O的手將人拉近了些,氣息都撲在他淚痕未干的臉上,一字字帶著徹骨的冷意,“敢問九殿下,臣不好在哪里?” 孟漁被這突如其來的發問打懵,三言兩語之間又成了理虧的那個。 今日在賽場上的傅至景時時刻刻關注著耷拉著臉的孟漁,見人一晃眼就不見了蹤影,怕他出事頓時丟了套馬軒下場去尋,聽見卻是一句嘹亮的“他沒有那么好”。 六個大字在他胸腔里滾了無數遍,睜眼閉眼都揮之不去,他倒要問個明明白白,他在孟漁的心中差在哪了? 孟漁舌頭打結,“我……” “說啊,臣哪里惹得九殿下不快,你不惜在外人面前詆毀臣?!备抵辆靶σ獠粶p,凝視著面色發白的孟漁,一口一個殿下和臣,語氣卻是居高臨下的強勢,“啞巴了?” 孟漁沒有想那么多,只覺得若阿麗雅見到了傅至景的差處興許就不會選中傅至景了,他用力地干咽一下,如鯁在喉,“我只是隨口一說?!?/br> 傅至景語氣越發凌厲,“若不是早藏在心里,又怎么會脫口而出?” 孟漁被推得踉蹌幾步,咬唇道:“你什么都不告訴我,我只好自己設法解決?!?/br> “那你解決了嗎?” 沒有。 他確實不如傅至景和二哥多謀善斷,用的都是笨法子,可是面對傅至景的指責,除了委屈還多生出了一層埋怨,倘若在他第一次發問時傅至景就能給個準信,這些天他也不會糊里糊涂地擔心受怕。 傅至景輕易地解讀他的神情,磨了磨酸澀的牙根趕客道:“夜深了,臣要歇息了,請九殿下回營吧?!?/br> 幾步之外的背影太冷漠,仿佛一接近就會被凍傷,孟漁紅著眼靜靜地站了會,拔腿往外跑,跑出老遠一摸自己的臉上全是淚,怕被瞧見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三兩下解了馬繩駕馬奔向遠處。 他到底沒敢離得太遠,在兩里路外的樹林停了下來,坐著高聲呼喚了幾句只聽見自己的回音才下馬獨自傷神,結果風太烈把眼睛吹干巴了,這會兒反倒流不出淚,只是一個勁地揉著難受的眼睛,看起來就像是在哭個不停。 一顆小石子毫無預料地砸在他的腳邊。 孟漁嚇得幾乎蹦起來,警惕地看著黑漆漆的四周,“是誰?” 更多的小石粒從四面八方丟來,孟漁在明敵在暗,當即抓了別在馬上的弓箭防身,他什么都看不清,高聲呵斥,“知道我是誰嗎,不要命了?” 小石頭長了眼睛,一個個打在他的小腿上,顯然是收了力的,不痛不癢,但在這樣的氛圍下也足夠孟漁魂飛膽喪了。 他急忙忙地踩好馬鐙想要離開,突然一只大掌從后襲來拎住他的領子將他摜到地上。 孟漁結結實實摔了個屁股墩,有陰影將他籠罩起來,他下意識拿弓去打,來人力大無窮,一下就把弓定住了,緊接著火折子咻地亮起,耳邊也傳來清亮的哈哈大笑聲。 是劉翊陽。 孟漁癱軟地坐在地上,氣急敗壞地瞪著微弱火光里那張可惡的臉,抓了把土灑出去,“王八蛋!” 劉翊陽輕巧躲過,蹲下來看著他,“知道自己沒本事就不要跑到這種地方來,待會給野獸吃了我可不給你收尸?!彼麎旱吐曇魢樆C蠞O,“野獸最喜歡吃你們這種細皮嫩rou的白面團子了?!?/br> 孟漁剛想反駁,空氣里突地發出一聲錚鳴,一支長箭從密林里竄了出來,劉翊陽眉眼一凜,猛地把他推向一旁,長箭噌的釘在了樹上。 他以為又是劉翊陽在惡作劇,氣道:“別玩了……” 劉翊陽將火折子吹滅,噓的一聲,“不要說話?!?/br> 馬兒躁動地踏著馬蹄,發出凄厲的長嘯猛地跑遠,孟漁這才意識到不對勁,慌張道:“怎么了?” 兩支長箭又從離他幾寸的地方穿過,劉翊陽一把握住他的肩膀迅速翻身躲開,抱著他滾到了大樹干后。 孟漁嚇得大氣不敢喘,一顆心要撲出嗓子眼。 劉翊陽刀下亡魂無數,不把這樣的偷襲放在眼里,嗤笑說:“是沖著我來的?!彼匠鲱^去觀察周圍形勢,沉聲,“跟著我?!?/br> 事發突然,孟漁根本做不出反應,沒頭蒼蠅似的行動反而會連累兩人,因此劉翊陽說什么就是什么,重重點頭。 長箭噌噌噌地飛來,劉翊陽閉眼聽著方位,外頭的路已經被堵死了,片刻后,他抓住孟漁的手往叢林里跑。 孟漁沒命地跟著他,從未覺得自己行動如此之迅猛,兩條腿像要飛起來,跑得喉嚨里都是血腥味,在劉翊陽的帶領下順著一個平穩的小山坡滾下去,躲在了草叢里。 四周除了兩人急促的呼吸一點聲都沒有,孟漁的心跳砰砰砰地一下重過一下,牙關打顫,全身都是泥土冷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劉翊陽才長吁一口氣,“他們走了?!?/br> 孟漁咽下嘴里的血腥氣,話都說不完整,“那我們……” “我外出時跟同僚留了口信,他們若發現我遲遲未歸會找來的?!眲Ⅰ搓柹裆C然,見孟漁灰頭土臉,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你像個泥娃娃?!?/br> 孟漁一直在發抖,劉翊陽似很看不慣他如此嬌氣,嘖道:“他們想殺的是我,這次是我連累了你,你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了?!?/br> 劉翊陽夜里視力極佳,皺眉看著孟漁鮮亮的杏橙色衣袍,像一團正在燒的火,在這漆黑里實在太過鮮艷,恐惹來覓食的野獸,命令道:“衣服脫了?!?/br> 孟漁小小地啊了一聲,“什么?” 劉翊陽懶得解釋,只說了句“想活命就聽我的”便動手去扯孟漁的外袍,孟漁剛從閻王殿里逃出來,四肢綿軟攔都攔不住,“我自己來……” 這身衣衫太過繁瑣,他弄了半天弄不開,劉翊陽嫌他動作慢,干脆拿著小刀劃拉兩下直接撕掉了,他手勁大,連帶著里衣都剝開了些許,一眼就見到了孟漁裹在布料里青紫斑駁的胸口。 劉翊陽猛地怔住,“你……” 孟漁羞憤難當,合攏了衣袍別過臉去不說話。 劉翊陽年少荒唐過,這幾年雖在軍營里收斂了許多,但無需過腦也知道這些痕跡是人為大力捏出來的,他莫名不大高興地抿住唇,將杏色外袍團成一團塞到孟漁身后做墊背,想了又想沒忍住說:“你倒是深藏不露?!?/br> 孟漁不知道怎么會發展成這樣,又冷又怕,臉色蒼白如紙,囁嚅道:“你別說出去?!?/br>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眲Ⅰ搓柖⒅恍∑瑐饶?,“誰啊,下手這么重?” 他們雖是表兄弟,但絕非親密到能談論如此私密的話題,孟漁又剛死里逃生,連魂魄都沒收攏,支支吾吾半天,只很恐慌地將額頭磕在膝蓋上,近乎是哀求地反復念叨著讓劉翊陽“別問、別說出去”。 劉翊陽不是那種管閑事要管到人家床事上去的人,可他也實在沒想到表面看著不諳世事的孟漁原來早就與人暗渡陳倉,孟漁不肯說不要緊,他已經猜出那人是誰——他奉父命暗中保護九殿下,昨夜他在傅至景的營帳外等了半個多時辰才等來步履蹣跚的孟漁,再結合這一身累累斑痕,期間發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他非要孟漁親口承認,還想逼問,可耳邊卻聽到了微乎其微的啜泣聲。 怎么又在哭? 劉翊陽深吸幾口氣,不滿地道:“收起你的眼淚,我不問就是了?!?/br> 孟漁鼻翼微動,抹一下臉,抽泣著要一個保證,“那你也不往外說嗎?” “你以為這種事很光彩?”劉翊陽翻他一眼,“你求我說我都不說?!?/br> 孟漁這才破涕為笑,胡亂地把臉上的眼淚都擦干凈,“多謝?!?/br> 春尾的樹林不比冬日暖和多少,孟漁御寒外袍被脫掉了,臉蛋和手腳很快就凍得冰冰涼,兩只手交握在一起搓來搓去取暖都沒什么起色,又不敢睡覺,怕被凍僵在這無人的叢林里,心底的擔憂越來越濃,不禁嘟囔,“我不想死……” 劉翊陽行軍時多艱苦的環境都熬下來了,這一點冷意就跟蚊子叮似的,他有些瞧不起孟漁的荏弱,本想出言嘲諷幾句,可瞥見孟漁幾乎沒了血色的臉,話到嘴邊變成極其自負的一句,“有我在,就是閻王要你的命,我也能把你搶回來?!?/br> 這人說起大話來眼也不眨,但不得不說確實讓孟漁有幾分安心。 “挨近些,保留體力,不要睡覺,困了就和我說話,很快就會有人找到我們?!?/br> “好……” 今夜無星無月,篝火仍在烈烈燃燒,傅至景端正地坐在營帳里閉目養神,靜候既定的變故。 片刻后,外頭噪聲大動,他緩緩睜眼,落在膝上的五指也逐漸松開。 護衛來報,夜路深重,阿麗雅公主不慎落馬,摔斷了一條腿,左頰被地面一塊尖銳的石頭劃傷,血流不止,御醫正在竭力治療,但劃痕太深恐留疤痕。 避風的簾子掀了又合,啪嗒一聲,燭光高竄,照亮蔣文崢的身軀。 傅至景起身作揖,“二殿下?!?/br> 兩人的影子一左一右被拉長,隨著蔣文崢的走近部分交疊,他仍溫文爾雅,語氣卻難得是上位者的威壓,“阿麗雅的事是你安排的?!?/br> “回殿下,公主天資靈秀,“傅至景抬起一雙清明卻堅定的眼,“臣不過稍加提點?!?/br> 凡事有舍有得,阿麗雅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用一時的傷中斷這場政治婚姻,是很值當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