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叫美化后宮，因為它在看似展露了后宮黑暗一面的同時，依舊很有技巧地讓人對這個環境生出了向往之心”

    “……”

    這段話很有說服力，不僅是原本就不滿《平生意》這部劇集的人覺得自己的心里話被說出來了，然后開始到處鸚鵡學舌，就連部分《平生意》的觀眾，全程追劇追得開心的人，也加入了批判大軍，上演了一出“幡然悔悟”。

    畢竟，這個時間段的網絡環境遠不像十年后那般自暴自棄，智能機興起之初，閉環網絡和算法推薦還沒成為app標配，不同觀點之間的交流還存在，“三觀”，“道德”這些東西對這個時間段的網民來說，還是個挺值得深思的事。

    如果換作數年后，估計主要回應就變成——“我就愛看爽劇關你屁事”“我就爛不用你特意說，這么閑你去村口把大糞挑了吧”——這種擺爛式攻擊了。

    不過另一方面嘛……其實也是該爽的已經爽完了，憐秋已經封妃，容妃已經被賜死，賢妃距離被廢黜也僅有一步之遙，故事已經到達極高點，觀眾已經進入賢者時間，當然有閑工夫來回頭從更高視角審視一遍這個故事，給自己找點新樂子——從道德高地審判他人，就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快樂。

    于是《平生意》的觀眾就這么分成了兩波，一波反水，另一波則覺得——

    “倒也不必，我都是拿《平生意》當推理劇看的，不得不說，這部劇的詭計和懸念設置比不少正經推理劇都強，推理劇編劇們聽見沒，我對你們很失望??！”

    “感覺又回到追《不眠城》的那段日子了……我說你們能不能好好欣賞故事本身，不要老是在故事里找觀點了，不是所有故事都要表達什么觀點的好吧？就不能是這故事有意思到單純值得被講述嗎？”

    “喜歡刺激喜歡狗血喜歡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本來就是觀眾的本能，我是來看電視劇的，又不是來看教育紀錄片的，按你們這個標準，電視劇只能拍現實生活了吧？畢竟童話對人不好，黑暗童話也對人不好?！?/br>
    “我覺得你們多少有點高估電視劇對人的影響了，我小時候還看過連環殺人狂做主角的電影呢，我長大也沒變成殺人狂??？”

    “……”

    這場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爭論達到頂峰時，《平生意》也終于迎來了結局。

    蘇憶夏準時準點地蹲在電視機前等最終集開播。

    開播前，她無聊地玩了會兒手機，但很快就想起來她最近為什么戒了手機了。

    因為她關注的人里大多都在看《平生意》，然后針對《平生意》，最近網上又吵得不可開交，她看著就煩——她作為一個資深宮斗劇愛好者，早就看過八百遍各種角度的對宮斗劇的批判了，要她說這群人就是閑的，她是喜歡宮斗劇沒錯，但也就是覺得這個背景有趣，她又沒傻到想活在這種扯淡地方好吧。

    那網上還有賽博朋克愛好者呢，難道這就意味著他們是想過這種生活嗎？

    于是她就干脆懶得上網了。

    她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寧可選擇盯著電視上的廣告消磨時間。

    幾分鐘后，《平生意》的片頭曲響起，蘇憶夏已經聽了快八百遍這片頭曲了，所以她很快就感覺到——咦？怎么感覺今天的片頭曲有點不一樣？

    是的，最終集的片頭曲是變調。

    原本的片頭曲是笛音為主，間或穿插鈴音，整支曲子凄涼哀怨。

    今天的片頭曲，換了樂器，蘇憶夏分辨不出來這是什么樂器——她是美術老師不是音樂老師——只知道比笛音厚重不少，曲調也放慢了，在原本的哀傷中，似乎還多出了一股宿命感。

    這首變調的片頭曲結束后，秦尤，或者說憐秋的臉龐，便出現在了電視上。

    不論看幾次，蘇憶夏都想感慨，秦尤真是好絕的一張臉——極致的美貌與極盛的氣質，居然集中在了同一個人身上。

    憐秋面無表情地伸開雙手站在鏡子前，嘴角微抿，宮女為她穿上吉服——從前的憐秋，如今的襄妃，即將封貴妃。

    皇后從始至終都在軟禁之中，她日后身為貴妃，從此便是實質上的后宮之主。

    繁復的吉服上身，宮女默默退離。

    憐秋邁著極慢的步伐走向窗邊，她推開窗，只能看見一片紅墻與天空一角。

    她看向天空，眼中有落寞，也有懷念，但那些落寞和懷念很快又化作冷硬。

    她懷念宮外的生活嗎？當然懷念。但懷念無益，她已經在這后宮中徹底站穩了腳跟，從今以后，這里便是她的領地。

    那些脆弱的神色再也沒有出現在她臉上，盛大的冊封儀式上，憐秋笑容端莊，意氣風發，皇帝看著她的眼神里，雖然沒什么感情，但也滿臉寫著滿意——和賢妃與容妃這兩個禍亂后宮的妃子比起來，襄妃這樣本本分分的人自然是令他滿意的。

    電視前的蘇憶夏忍不住有點憂傷。

    結局了啊……每次結束一次追劇，都像是送走一個老朋友，哪怕結局很好也一樣。

    不過她還是很開心的，憐秋復仇成功，又登上貴妃之位，終于一切得償所愿。

    這一切是她應得的，她聰明又能忍，什么都可以放棄，也什么都可以利用，她當然該是這后宮的勝者。

    但蘇憶夏為憐秋開心得太早了。

    冊封儀式結束，憐秋回宮。

    皇帝在她宮中小坐，宮女太監被全部屏退，只有皇帝的貼身大太監留了下來。

    大太監為憐秋捧上了一杯茶。

    皇帝半瞇著眼，問道：“襄妃，你可知朕為何封你為貴妃？從前賢妃與容妃共治后宮，朕也并未晉過她們的份位，妃位已經夠她們掌管這個后宮了?！?/br>
    憐秋猛地攥了一下手，眉間一跳，但依舊保持著完美的微笑。

    “還請皇上賜教?！?/br>
    皇帝：“因為只有貴妃這個位置夠償兩妃的命?！?/br>
    憐秋猛地抬起頭。

    “當年皇后與朕兩小無猜，朕是真心喜愛她，不然也不會明知她母族勢大，弟兄又有反心，卻依舊娶了她?！?/br>
    “為了壓制皇后外戚，朕選中了賢妃與容妃，她們二人親族勢小，培養起來也是無根之萍，但有朕對賢妃與容妃的寵愛，也足夠成為朝中的一股勢力了?！?/br>
    其實說到這里，憐秋已經全部明白了，但皇帝的談性豈是她能打斷的。

    皇帝的目光其實并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仿佛透過她看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朕當初還是太年輕了，或者說，朕運氣不好罷，明明我阿瑪扶持外戚時，養出來的都是一群廢物，偏偏輪上我，便是兩家都有一飛沖天的良將，呵呵，其實本來也該是幸事，如果不是他們認不清自己的位置的話?！?/br>
    憐秋伸出手指，碰了碰那杯茶，像是在探溫度，然后她笑了起來：“所以皇上選中我，是看中我壓根沒有親族嗎？”

    皇帝也難得地笑了起來：“襄妃一向聰慧，朕就是喜歡你這一點。賢妃和容妃歿了，朕總得給她們的親人一個交代，一個貴妃，應該夠交代了?！?/br>
    “你要是想活的話，那就軟禁，和皇后一樣，但朕知你性烈，所以又給你準備了一杯毒茶，朕也知道你一向喜潔，所以這毒是朕特意命人重金搜羅而來，毒發后雙頰紅潤，沒有任何其他跡象?！?/br>
    “剩下的，便是你自己的選擇了?！?/br>
    皇帝說完后，便起身離開，大太監跟在他身后默默離開。

    憐秋走向昨天剛照過的鏡子，鏡中的自己，一身吉服，通身氣派，她伸手從袖中取出一枚素色簪子，這是她jiejie唯一的遺物。

    她取下頭上發髻中的一枚金簪，將這枚素得一無所有的簪子換了上去，然后回到榻上，喝下了那杯尚有余溫的毒茶。

    “jiejie……我來見你了……”

    憐秋雙手交叉覆于胸前，臉上神色安寧，甚至有幾分解脫和放松。

    ……

    全劇終。

    電視機前，蘇憶夏雙唇微張，她不知道自己該是什么感覺。

    難過嗎？好像應該是難過的，憐秋死了，這是最標準不過的壞結局吧，但她好像也并不如何難過，憐秋的表情是那么平靜，那么解脫，她躺在那里，好像只是睡著了一般。

    生氣嗎？她應該是生氣的，好好的爽劇，突然在最后一集告訴你，女主角不是贏家，后宮沒有贏家，她也不是執棋手，后宮只有一個執棋手，那就是皇帝，這作為一部爽劇的結局，堪稱詐騙了吧。

    但她好像也不怎么生氣，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將茶端上來的那一刻，她心中就對接下來的劇情隱隱有了預感，皇帝的話令她驚訝，但又讓她感到在意料之中。

    她的心中，不算難過，不算生氣，不算驚訝，只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哀傷。

    對，是哀傷，不是讓人想哭的難過，而是將人籠罩起來的哀傷。

    電視上，片尾曲已經響起，這是《平生意》第一次完整播放片尾曲，以前都只放半分鐘的高潮。

    蘇憶夏在五分鐘的片尾曲中看完了憐秋從宮女到貴妃的半生，心中五味陳雜，她什么都不想干，也什么都不想看，只想找個地方靜靜。

    她只想找個地方靜靜，但也有人的反應是上網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們現在開心了？憐秋死了嗚嗚嗚嗚憐秋死了啊嗚嗚嗚”

    “我受不了了，我就直說了，如果她真是贏家也就算了，被你們這群就是看不得女主角過得比其他人好的人罵罵也就算了，她根本不是贏家啊，你們能把之前罵她的話收回去嗎？”

    “弱弱問一句……除了萱貴人那次什么時候有人罵她過了？”

    “你沒看到不代表沒有！容妃死，賢妃死的時候，罵她的人你是沒看見！”

    “我只是問一句……你不要激動，不要激動……”

    “其實也是好事吧……對她來說，死亡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不然呢？在這后宮中掙扎沉淪一輩子？斗到她死為止？”

    “對啊……她有哪一刻開心過嗎？沒有吧？死亡對她來說，是唯一逃離這個后宮的途徑了，想成她終于意識到了這條途徑，會不會好受一點……”

    “哪里好受了??！”

    “我覺得結局先不管好不好，很合理啊，我之前還有點糾結為什么最后皇帝很明確地偏向了憐秋，難道真的就是單純因為人不如新？但他對賢妃怎么的也得有點舊情的吧……雖然除了我應該沒人關注這點但我真的糾結了好久，看完這集終于釋然了……”

    “只有我想讓之前說《平生意》三觀不正，美化后宮的人出來道歉嗎？這還叫美化后宮？直接告訴你就算你在后宮里贏了，走上巔峰了，也不過只是一顆棋子了，這還要怎么犀利??？”

    這條評論想要的道歉倒是很快就來了，最初引爆對《平生意》是否在美化后宮的討論的博主，是個很有錯就認從不嘴硬的人，在《平生意》最終集播出后，立刻又發布了新的微博。

    “看完《平生意》最后一集了，我得承認，我之前對編劇的意圖有一些誤解”

    “嗯……主要是因為它的基調太爽劇了吧，所以沒想過它最后會給女主角這樣一個結局”

    “這個結局，一下子升華了全劇的主旨，而且，怎么說呢，也終于讓我理解了編劇為什么要塑造這么一個近乎無所不能的女主角”

    “因為女主角越無所不能，才越能給觀眾一種她在屬于自己的角斗場大殺四方的錯覺，最后鏡頭拉開，我們終于看見角斗場全貌，看見角斗場上方坐著的觀眾，那種震撼感才足夠強烈”

    “如果一開始就是個身陷后宮各種身不由己沒什么主觀能動性的女主角，那種反差感就不存在了”

    “憐秋這個角色，算無遺策，稱一句智多近妖不為過，真正的彈無虛發，每一個動作下去，都必須要達到目的，她的主觀能動性太強了，觀眾自然會生出她有掌控自己命運的錯覺”

    “然后最后再告訴你，后宮這個地方，命運從來不由她們自己掌控……”

    “編劇很厲害，我很服氣，我愿意稱《平生意》為我心目中的最佳宮斗劇集”

    “……”

    于是，《平生意》的風評再次轉變，這一次，是純然的好評，一時間，各種夸編劇大格局的評論層出不窮。

    本來爽劇這種東西，就是給觀眾爽完了再給觀眾批判一番，充分發揮利用價值的，但《平生意》靠最后一集，成功成為了又爽又有深度的爽劇代表，不少人夸陸青生真是牛逼，升華主題升華得很自然，完全不是硬將高調子的主旨和只圖爽的劇情結合起來，完美地達成了一個平衡。

    但陸青生本人，又是怎么想的呢？

    秋季的蘇式園林，與夏天是兩種美法，各式各樣的綠轉化為了璨金與橘紅，而落葉鋪滿的小道盡頭，正是坐在石亭中皺著眉，時不時在面前的紙上落下一個字的陸青生。

    陸青生依舊是一襲長衫，眉眼間依舊是優柔寡斷的愁容，和一年前并無什么分別。

    這是極靜謐的一幕，能讓旁觀者都忘記現代的喧囂。

    可惜，靜謐總要被打破的。

    一個面容討喜的女孩踩著小徑上的落葉，一路“沙沙沙”地走進了陸青生所在的涼亭。

    “陸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