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愿望
10月1日,星期六,天氣:陰 因為答應了某人國慶會回去看他,所以在放假伊始我就搭上了回程的火車。 車上的氣味并不好聞,煙味,泡面味,還有難以言說的臭味混雜在一起,我覺得有些想吐。 火車到站后還需要轉公交,又是暈乎乎的一個小時過去,我才終于回到故鄉。 不過離開一個月不到,我居然覺得有些近鄉情怯。 mama白天要上班,所以沒空來接我,她讓我去楊柳jiejie那里拿新家的鑰匙。 樓房倒塌事故鬧得很大,甚至登上了報紙,社會輿論的重壓之下,政府效率地幫扶每家受影響的住戶找新住處。 我抬腳走向表姐家的方向,其實那也不算她的家,那是她丈夫的房子,在他們結婚前就已經建好了。 十分鐘左右的腳程,我到了那棟二層高的水泥自建房,但表姐似乎并不在家,她的電動車還停在院子里,人應該沒有走遠。而堂內坐著一個玩手機的男生,他的身側還站著一個小女孩。 男生叫楊嘉樹,他是楊柳的弟弟,我們的交際并不多,甚至可以說,我討厭他。 小女孩則是表姐的女兒,她叫徐婷。 我聽見游戲的失敗音效和隨之而來的罵街臟話,還有一聲清澈的童音。 “姨姨你回來啦!”徐婷像個小團子一樣撲過來,緊緊抱住了我的大腿。 “是呀,婷婷你有沒有想我呀?”我一邊揉著女孩胖乎乎的臉頰,一邊轉頭問楊嘉樹,“你jiejie呢?” “mama去給隔壁鄰居家送菜啦,那些菜是mama自己種的哦!她很快就會回來的?!迸⒅赡鄣穆曇艋卮鹆宋?,而楊嘉樹似乎因為游戲敗績而心情不佳,他一聲不吭地獨自上樓。 真麻煩啊,青春期的男生,不會說話就算了,擺著臉色是給誰看呢?仿佛我欠了他很多錢似的…… 我挼了挼小團子rou嘟嘟的臉頰,正準備給表姐發消息時,她就回來了。 “mama!”徐婷噠噠噠地跑過去。 表姐一眼就注意到了我:“小雨來了呀,我找鑰匙給你哦?!彼樕蠏熘男θ?。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上,心中的滋味復雜難言。 表姐拍了拍她女兒的小腦袋,“小雨姨姨可是考上大學的高材生哦,婷婷要多向她學習呀?!?/br> 被人這么直白地夸贊,我不禁有些羞赧。 “mama,大學是什么?大人的學校嗎?” 童言童語總是幼稚得可愛,“這么說也沒錯,但不是每個大人都有機會上大學的?!彼詭涞恼Z氣讓我的心揪了一下。 “姐,能借下你的電動車嗎?我想去看看我弟弟?!?/br> 我的家鄉是個年輕人稀缺的偏僻地方,雖然最近幾年靠著高新發展區的劃入有了一點改善,但依舊是個破破爛爛的城鄉結合部。沒有便捷的公共交通,為數不多的公交班次都是駛向市區,5塊錢一次,十幾年來都是這個票價,因此在這里電動車是每家的標配。 我之前是不會騎車的,害怕自己是個馬路殺手,但是好在有林雪這個專屬駕駛員。由于地方偏,并沒有交警去管未成年人騎車載人是否違反交規。到了大學后,校園占地太廣,每天往返不便,在舍友的幫助下我才速成了騎車,依靠共享電動車解放了雙腿。 “好,車鑰匙應該就放在前面的筐里,我昨天才充滿的電,正好夠你用的?!?/br> 拿到家門鑰匙后我就起身準備離開,但徐婷卻撲閃著大眼睛挽留:“姨姨不留下來陪我玩嗎?” “寶貝,姨姨要回她自己家了呀?!北斫阋话褜⑴畠罕饋?,柔聲向她解釋道。 “我下次再來找婷婷玩哦?!蔽掖亮舜僚⒌膫饶橆a,“姐,那我先走了?!?/br> 小女孩甜甜地笑了:“姨姨拜拜!”表姐用自己的手舉起女兒的手向我揮別。 我第一次一個人騎車回家。 政府安置的新住處依舊是樓房,不過是在一樓。樓房倒塌的陰影一直懸在我的心頭,我想我這輩子大概都不會想住高層了。 第一次走進這個新家,里面并沒有太多的生活痕跡,畢竟這半個月只有mama一個人住在這里,我把書包放下后就出門了。 隨便在小店里解決完午餐后,我又四處采買,水果,鮮花,小蛋糕被我塞在一個紅色大塑料袋里,統一掛在車前的鉤子上。 今年的秋天真的很冷。 騎行時,冷風吹在裸露在外的脖頸和臉頰上,心里也不由得泛涼。 直到四周的景色越來越荒僻,道路越來越窄,路兩旁郁郁蔥蔥的構樹葳蕤生長,彼此交繞,鬼臉一般的葉子不時擦過。 曲徑蜿蜒通幽,我終于來到建在小山坡上的公共墓園。 這是一片遠離塵囂的靜謐之地,墓園入口處立著一塊醒目的牌子,“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禁止焚燒冥幣香燭”。 我看見陸續有人拎著告示上列舉的違禁品悻悻而歸。 因為已經來過許多次,我對規定很了解,如果擅自燃燒明火的話會有管理員來親自趕人的。 這片公墓四周都被林木環繞,東側的樹木高聳繁茂,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西側的則低矮匍匐,讓人能夠極目遠眺山麓的風景——那是一片田野,收割過一季后,只剩下縱橫的田壟與枯黃的草梗。 這是阿婆離開的第六年。 我將菊花和蘋果放在橫碑上,彎身,祭拜。 然后向西面最里側走去。 這一處大理石旁的綠草格外茂盛,碑座兩角刻著展尾的小魚,而墓碑主體并沒有飽經風霜雨雪的滄桑,黑的發亮的碑面上方嵌著遺照,下方則刻著金色的行楷字 “愛子 許常安 生于二〇〇三年十月一日 故于二〇二二年九月一日” “許常安”,每當別人呼喚這個名字就相當于一聲祝福,可惜他依舊命薄。 我無比嫉妒這個別出心裁的名字,就像表姐因為后院的柳樹而得名“楊柳”,而她的弟弟則是“嘉樹”;我因為出生在雨天所以叫“林雨”,而我的弟弟卻可以叫“常安”。 他們的名字總是打磨推敲而得,藏著各種美好的寓意,我為此感到憤憤不平。 我討厭“常安”這個偏心的名字,于是擅自為他取了一個新的。我固執地叫他“林雪”,還有意把他送給我的凸眼金魚取名為“常安”。這是一種戲弄,可是他卻像沒心眼一樣沖著我傻笑。 mama離婚后讓弟弟隨她改姓許,他變成了許常安,但我還是林雨。 為了逞口頭上的平等,我依舊叫他林雪。他欣然接受了,不論是對外的自我介紹,還是作業簿上的姓名欄,他的名字都是“林雪”。 就這樣,他成了屬于我的林雪,這是他自己說的。 “jiejie給我取了名字,我就是屬于jiejie的,完全,永遠?!?/br> 在小時候,我和林雪見得并不多,偶爾逢年過節他才會回來,那時候mama就會像炫耀一個藝術品一樣向街坊鄰里介紹她的兒子。 由于家里只有年邁的阿婆照顧我,沒人關注我的教育問題。我沒上過幼兒園,也晚了兩年才上小學,在都是同齡人的班級里,我是個異類,老師征集填報個人信息的時候我總會因為年齡而自卑。 林雪是我的同類,他因為身體不好而不得不休學過很長一段時間。 那是我們這對半生不熟的姐弟第一次找到共同話題。 mama說:“你是jiejie,要多讓著弟弟?!?/br> 可事實上是林雪像個影子一樣綴在我的身后。他對什么都不爭不搶,我拿走他手上的東西后他總是先呆一下,然后高興地用自己空出來的那只手來牽我。 我的弟弟很聰明,但他也很傻。 我一開始討厭他,逐漸又習慣他,然后可憐他,再之后…… 六年前的一場火災把生活攪成一團亂麻,住了十幾年的地方突然被判為危樓,我的心情也變得惴惴不安。mama并不理解我,她嫌棄我矯情的心事,唯一寬慰我的是被我惡作劇而喝下安眠藥久睡不醒的林雪。 他說:“jiejie,別怕,我在?!?/br> 他真的很傻。 我記得在池邊,每次伸手做出向下拋灑的動作時,魚群就會簇擁上來,即便根本沒有飼料。林雪就像這些小魚一樣,甚至無需我勾手他就會呆呆地湊上來,追隨我。 這種被強烈需要和依賴的感受是令人動容的,扭曲的親密使我深深沉溺在里面。 但當隱秘被公之于眾,我又一次害怕地后退。我沒有認真思考過這段奇怪的關系會維持多久,但我也沒有想到它會以無可挽回的方式戛然而止。 火災發生后我們因為危樓拆遷而搬家,但沒料到搬進的新家也是豆腐渣工程,它在六年后猝不及防地轟然倒塌。 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命途多舛是一種悲哀的說辭。 我隱隱覺得自己變得不太正常,我看見許多幻象。 許常安的葬禮就像一個逼仄的魚缸,無比壓抑。我像靈魂出竅一般看著自己跪在棺材旁邊痛哭,腦海里樓房倒塌的瞬間反復重映,還有六年前就死去的小金魚。 那抹橘紅的是唯一的亮色,我又想起來埋葬它時用的紫白色的牽?;?,碧綠的爬山虎還有寶藍色的蝴蝶翅膀。 金魚的身影與靈柩里躺著的化著淡妝,穿著新衣的尸體模糊在一起,我分不清。 死掉的是mama的兒子許常安,mama一遍又一遍癡語:“常安死了……常安死了……常安死了……” 可是我的弟弟林雪還在呀,他住在我的心里,就像他許諾過的那樣—— “就算我死掉了,也一定會變成鬼魂來找你的。jiejie,為了讓你認出我,我會變成金魚的樣子?!?/br> 我曾經調侃林雪像那條凸眼睛的金魚,現在他如約守信地變成金魚來找我了。 凌冽的風帶著一股不容忽視的寒涼,靜默之中,只有風的嗚咽與沉重的呼吸。 好可憐呀,阿雪。 ——山上真的很冷呢。 我把水果與鮮花放在碑座上,而四寸的小蛋糕則被我拆開吃掉,就像以前一樣,我的東西是我的東西,他的東西還是我的東西。 只是可惜這次我不能像過去那樣大發慈悲地分他一口了。 “阿雪,生日快樂。你今年的愿望是什么呢?不如把許愿的機會送給我吧?” 我已經答應了你的請求回來看你了,以后我也會時常想你,愛你,像你愛我的那樣愛你。 那你能不能實現我的愿望呢? 我希望…… 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我在心中默念—— 你說你在等我,我也在等你。 等到世界荒蕪,萬籟俱寂,只剩下你和我, 以及,我們交纏的發絲與依偎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