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一律的葬禮
9月2日,星期五,天氣: 這個曾經居住了六年的小區,讓我覺得陌生。 事故發生后,附近的幾棟樓房都被用藍色鐵皮圍擋了起來,檢測結果顯示這一片都是不符合規范的危樓,住戶限期一個月內全部搬離。 除去拿著專業設備的人士進出之外,鐵皮圍欄前還聚集著暫時流離失所的居民。他們高聲議論著開會得到的臨時安置方案——每戶每月發放2000元的救助資金。 “2000塊哪里夠用哦?住小賓館一天四五十??!還要吃飯?!?/br> “有家都回不去,這一片都不讓進吶!我現在連件換洗的衣服都沒有?!?/br> “你還敢進去?鬼曉得會不會再塌了?!?/br> …… 雖然我很想停下腳步聽一聽這些突遭變故的人們的哀語,但我找不到借口再拖延了,也沒有時間再停留了。 我要去參加一場不能缺席的葬禮,它屬于一個曾經熟悉,如今卻只能留在記憶里的這場意外事故的罹難者。 午間,太陽并不熱烈,天空是一片壓抑的灰,如同絨布般厚重的云層低垂,仿佛一種默哀。 今年,秋天來得格外早,九月初居然就已經有了涼意。 踏著沉重的步伐,穿過稀疏的人群,我的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了記憶的碎片上,發出輕微的讓人心痛的回響。 一走進那個被黑白兩色占據的小屋子,沉悶而哀傷的氣息就撲面而來??諝庵袕浡鵁焿m味與低泣聲,煙的焦糊與淚的潮濕交織在一起,面對這難以言喻的氛圍,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極為恰當的形容 ——泡在魚缸里的煙蒂。 大家都沉浸在一片模糊的悲傷中,就像被困在透明的玻璃魚缸里,有的低頭不語,有的輕輕啜泣,不同的行為指向同一種情緒,失去。 在悲傷的洪流中,我是一座格格不入的島嶼,看著那些痛哭流涕的人們,我的心中只有一片空曠與茫然。 為什么呢? 因為我只是一個莫名被深深卷入的旁觀者嗎?還是說我內心深處本來就對死亡有著一種非同尋常的冷漠?我也搞不懂我自己,只覺得心中有一塊地方像是被厚厚的繭包裹著,無法感受到外界的情感波動。 我躲在角落里,空洞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我默默地觀察著這場離別儀式。 大廳正中央的遺像讓我覺得熟悉,可是當我試圖搜尋有關的記憶,那張臉就仿佛是被雨水侵蝕的石頭,只剩下圓鈍的模糊。直到主持人以一種沉重而緩慢的聲音講述起逝者的一生,每一個字都像是雨點落在棉花上,我依舊什么也沒有聽清。 周圍的世界開始微妙地變化 ——時間似乎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長,光線變得柔和而扭曲,黑白色彩似乎在流動。 我如同置身于一個真實又虛幻的世界里,其他人的臉龐都開始變得模糊,四周的聲音聲逐漸遠去,耳邊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眼中只剩下那個跪在棺材旁邊的女孩的身影。 她雙手掩面,從指縫無聲滑落的淚水浸濕了衣襟,肩膀因為哭泣而劇烈顫抖著,仿佛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了那瘦弱的身軀上。 我切身感受著那份痛徹心扉的哀慟。 雖然她始終低著頭,但那熟悉的身形已經告訴我她是誰了。 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心中涌動,回過神時,我意識到我正跪在靈柩的一角,臉頰上淚痕闌干,棺木里透出來冰冷氣息直抵心底。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但是眼淚就是止不住,曾經在阿婆的葬禮上也是這樣。 阿雪對我的安慰是:“jiejie,就像你無法解釋為什么自己在穿鞋時會先穿左腳,我們的行為本來就是毫無道理可言的?!?/br> 的確,別說理由了,我根本不記得自己穿鞋是不是先穿左腳。 “別人解讀你的行為時才需要探尋原因,而自己對于自己是不需要的,如何生活,如何哭笑,如何死亡,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隨機事件。jiejie,全憑你的心意?!?/br> 原來人生是由我決定晴雨的天氣。 現在,我的自由意志催促我逃離這個由單調的黑白色構筑的葬禮。 我認為,埋葬橘紅色的金魚應該用紫白色的牽?;?,碧綠的爬山虎,寶藍色的蝴蝶翅膀來點綴才對。 白天的時候,我覺得阿雪在躲著我,還是說我在躲著他呢? 總之,直到晚上,我們才算真正見面。 他又變成小金魚游進我的夢里。 這一次他不是憑空出現的,而是從地下冒出來的。 夢中,我跪坐在一片綠茵茵的草地上,細草豐茸,像柔軟的地毯。 一塊小木板插在土里,我注意到那塊木板下的土地里有什么東西在微弱地掙扎著,細微的顫動讓草尖輕輕搖晃,泥土表面也開始松動,細小的沙粒被揚起,橘紅色的尾巴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跡,一條小魚帶動整個身體躍然而出,魚鰭上掛著由牽?;ㄅc爬山虎藤編織的花圈,鱗片上還沾著蝴蝶羽粉與泥土。 我把小魚捧在手里。 “啵啵?!?,小魚歡騰地在我的手心里蹭來蹭去。 “jiejie!”他激動地喊道。 “阿雪,你怎么在土里面?”我用手指輕輕擦去他魚鱗上的臟污。 “jiejie,你忘了嗎,常安被我們埋在后院的荒地里了?!?/br> 我想起來了,我和阿雪一起籌辦的金魚的葬禮。 “搬家后就不能為它上墳了,它的尸體現在已經腐爛分解得不成樣子了吧?!毕肫鹚谒酗h然舒展的橘紅色尾巴,像綢緞做的扇子,我不禁覺得有些惋惜。 “jiejie,還有我在呢?!彼麚潋v了一下尾鰭,薄薄的一片尾巴就在我的手上如花一般綻開。 “你還挺守信用的,又變成小魚的樣子來見我了?!?/br> “jiejie,我說過的,只要你想,我就會來?!?/br> 只要我想嗎? 如果我想…… 突然,手中的小魚不見了,“砰”的一聲,他變成人類的模樣。 不知為什么,我覺得他看上去有點陌生。 是因為他穿著一件嶄新的衣服嗎?那是一件我從未見過的衣裳,仿佛是為某個特殊場合而精心準備的。還是因為他的臉上化了妝呢?淡淡的妝容掩蓋了病色,他看起來更加精致了。 “阿雪,你怎么突然變回去了,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我情不自禁地靠近他,指腹點在他的唇上。 “jiejie,因為你想?!庇质沁@句話,我到底在想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林雪全盤繼承了母親的姣好容貌,柔和的臉蛋帶著一種超越性別的清秀,所以他是個完美的、不辨男女的素白色娃娃,玩過家家時可以勝任各種角色,丈夫、妻子、弟弟、meimei,缺了什么他就當什么,從不挑剔。 但由于體質太弱,他的膚色是近乎透明的蒼白,嘴唇也血色淡淡,看上去就像是雪堆出來的一個人。事實上也確實如此,無論冬夏,他的手都是冷冰冰的,所以在夏天我喜歡挨著他睡覺,冬天則要額外給他一個暖水袋。 現在雪白之上多了一點鮮妍,他穿著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的衣服,頭發似乎也精心梳理過,細膩的粉底覆蓋在皮膚上,頰側透著粉,嘴唇也比平時更加紅潤,整個人像粘了一層濾鏡。 他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如同蝴蝶振翅欲飛的瞬間,金魚游進了他的眼波里,熾熱的目光是橘紅色的溫度。 他精致的打扮、羞澀的紅暈,還有他的喘息,全都在說:“jiejie,吻我?!?/br> 空氣凝固成溫柔而甜蜜的膠著,我放在他唇上的手指移動著,捏了捏他的耳垂,又滑向后頸輕輕摩挲。我們的氣息緩緩靠近,最終交融在一起。 我給了他一個輕輕的吻,像小鳥提前啄下樹上幾欲成熟的青紅色果實。 明明已經緊緊相貼,但我依舊覺得他離我很遠,于是我的思緒追著他也漸漸飄遠,飄到那個充斥著黑白色的小房子。 “jiejie,你在想什么?”他注意到我的不專心,輕輕咬了一下我的下唇。 “其實,我今天中午也參加了一場葬禮,人的葬禮。但我不記得是誰的了?!?/br> “jiejie,反正都是千篇一律的儀式,不記得也很正常,沒必要去想?!眽衾锏牧盅┖退救艘粯?,對于生死之事沒有禁忌與敬畏。 是這樣嗎?可我隱隱覺得這件事關乎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