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話
天微亮,辛慈又早早醒了,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睡好覺了。 失眠覺還淺,她一閉眼腦子里便全是盧大娘被疾病折磨后枯骨一般的身子,這段時間盧大娘一直高溫不下,連湯水都吃不進去,整日里近乎都在昏睡,郎中來看也只搖頭說命數已盡。 辛慈坐了起來,眼下一片烏青,她實在是擔心,反正睡不著,就去盧大哥家幫忙吧。 邵景申也整夜未眠,他本想再待半個月,慢慢把事情和辛慈說清楚,可章訣不答應,只給了他兩天時間,拖太久一旦邵無衡病逝,那么他回去也無力挽局。 旁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邵景申睜眼,辛慈已經穿好外衣,準備下床去了。 窗外仍是灰暗一片,他撐起身子坐了起來,“jiejie?” 辛慈準備往外走的腳步頓住,她回頭就看見邵景申一只手撐著床沿坐起,白內衫松垮地套著,長發半攏散在身后,屋子里是暗的,他的雙眸卻明亮,辛慈朝他輕聲道:“我吵醒你了嗎?天還早,你再睡會兒吧?!?/br> “天是早,你這個時辰去盧大哥家也不好吧?!鄙劬吧晗铝舜?,隨便找了一件外衫穿上,“我做早飯,吃了早飯再去吧?!?/br> 辛慈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點了點頭。 邵景申煮了餛飩,又蒸了紅薯和雞蛋,他故意做的慢了些,等早飯端上桌時,已經天光大亮,辛慈坐在飯桌前發呆。 “jiejie,吃飯吧?!鄙劬吧甓酥o辛慈磨好的豆漿放到她身前,又挨著她身旁的凳子坐下,隨手拿起雞蛋剝殼,重復著已經說過無數遍的話,“不必太擔心,盧大娘會好起來的?!?/br> 兩顆被剝好的雞蛋放在了辛慈面前的碗里,辛慈看了看,把一個雞蛋夾回邵景申碗里,“你別老給我,你自己也吃?!?/br> “我知道盧大娘其實沒多少日子了,”辛慈頓了頓,舀了一勺混沌吹了吹,坦然道:“我外婆是意外去世的,我什么準備也沒做好,她就離開我了,所以在盧大娘剩下的這點時間里,我想多陪在她身邊?!?/br> “jiejie……”邵景申安慰性的撫上了辛慈的手背,辛慈很少提及她自己的事,但多少他也能猜到,所以從不過問。 “我沒事,已經過去很久了,”辛慈嘗了一口餛飩,里面包著蝦,味道還不錯,“快吃吧,吃完好過去幫忙?!?/br> 邵景申看了她半晌,猶豫開口,“今天我就不去了?!?/br> 辛慈拿著勺子的手頓了頓,去照顧盧大娘邵景申從沒有一次缺席。 她想多問幾句,可想著他也大了,總有自己的事情要干,只好把話憋回肚子里,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邵景申見她沒躲開,又把她的手握進手心,“jiejie,今晚早點回來好嗎,我有話和你說?!?/br> 辛慈抬頭疑惑看了他一眼,默默抽回自己的手才發問:“現在不能說嗎?我聽著?!?/br> “嗯……”邵景申沒想好該怎么和辛慈開口,現在時間也不夠充裕,“還是晚上說吧,我等你回來?!?/br> “行吧?!币娝辉刚f,辛慈收回視線,專心吃起餛飩。 安靜等辛慈吃完,邵景申又黏著辛慈要送她去盧順家,才幾步路的距離,辛慈不愿,卻又拗不過他。 送完辛慈,邵景申回到小院,離別之際,他竟生出了千萬縷不舍,各色辛慈喜歡的花在院子各處盛放,隨風而動,楊梅樹已經結了嫩綠的果實,壓的樹枝低垂,這是前些年辛慈想吃楊梅才種的,再下兩場雨,過了端午便能吃了。 去年結了不少,他和辛慈分了幾天才摘完,低一點的辛慈踩凳子摘,高的就由他爬上去摘,摘了太多吃不完,分了大半給村子里人,剩下的便用來釀酒,釀的幾大缸到現在都沒喝完,那時候他才發現辛慈很能喝,甚至夸張一點是千杯不倒,她最喜歡夜半坐在院子里喝得滿臉通紅,亂講胡話,還指揮他把涼竹席搬到前院來,然后躺在上面呼呼大睡。 貼著木屋的那角還扎了一個秋千,也是辛慈喜歡的,最開始扎得不穩,害得辛慈摔了一跤破了皮,他自責了好幾天。 院子里的一花一木,一磚一瓦都是出自他之手,他早就把這里當家了,驟然分離,不舍之下更多的是深深的憂慮,他擔心辛慈一個人該如何打理這偌大的院子,楊梅熟透的時候不會再有他了,一日三餐沒有他督促,辛慈又會草草了事,柴火沒了怎么辦,水缸沒水了怎么辦,做糕餅那么費時費力她一個人怎么能做好,去知州城的路她一個人走他又怎么能放心…… 要離開的心動搖了幾分,他無奈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邵府的事他不愿參與,可那個血緣上的父親卻非要拉他下水,或許帶著辛慈去一個更高更遠的山里隱居也不是不行,但躲避永遠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他這一次回去不僅要徹徹底底清除邵府這個隱患,更要做出一番功績來,重任之下隱隱藏著他的私心,他要成為能夠為辛慈遮風擋雨的人,讓辛慈能對他另眼相待。 他找了兩把斧頭去了后山,走之前他要把能做的都做完。 辛慈在盧順家待了一天,盧大娘還是昏昏沉沉的,也就下午清醒了一會兒,辛慈喂了一點米粥,盧大娘勉強吃了幾口又睡了過去。 日落時分,辛慈才想起邵景申早上說的話,起了身和盧順道別,匆匆往家趕去。 推開院門她就愣住了,院子里堆滿了劈好的柴火,小廚房里炊煙繚繞,她走到門口,邵景申正在里面揉著面。 “你回來了,剛好吃飯了?!鄙劬吧曜⒁獾介T口的動靜,拿起干凈的幡布擦了擦手,掀開鍋蓋,大片熱氣騰起,他熟練地掌勺盛菜。 邵景申身后擺了七八個蓋住的盤子,辛慈走過去揭開,里面都是她愛吃的菜,身子一頓,她有種不妙的預感,這怎么看怎么像最后的晚餐。 “你怎么炒那么多菜,我們兩個人怎么吃得完?”辛慈指著他手里剛盛好冒著熱氣的菜,不解道。 “想著你愛吃,就都做了?!鄙劬吧晷α诵?,端著菜出去放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又轉身進來端剩下幾盤,還不忘囑咐辛慈,“jiejie,別站著了,洗手吃飯吧?!?/br> 這頓飯吃的異常沉默,邵景申沒怎么吃,他看著辛慈猶豫該怎么開口,辛慈默默吃著飯,腦子里有一萬個疑問,可又不知道該如何問。 “jiejie我……” “你是要去哪……” 兩人同時開口,聽到對方的話有些詫異,又默契頓住,等對方先說。 兩人無聲對視著,邵景申先笑了起來,“jiejie,你察覺到了嗎?” “你備了那么多柴火,水缸里還裝滿了水,加上今天又不過節,卻吃的這么豐盛很難讓人不察覺吧?!毙链日f著,“你是要去哪嗎?去幾天?” 看著辛慈關切的眼神,邵景申的笑僵在嘴角,“去京城,我也不知道會去多久,或許一個月,或許小半年,不過我會盡快回來的?!?/br> “去那里干什么?”辛慈皺起眉來,京城很遠,景申也沒有到殿試,沒有去那的原由。 “去做一些事……” “什么事?”辛慈刨根問底。 “我……”邵景申抓上辛慈的手腕,神色緊張,他不安道:“jiejie,如若我說了,你生氣的話可以打我罵我,但不要不理我、趕我走好不好?我很快要走了,所剩無幾的時日我想好好和你待在一起?!?/br> 心臟像是被一塊巨石壓住,辛慈好像感受不到它的跳動了,她開口,卻有些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你…你先說什么事?!?/br> 邵景申起身搬開凳子,雙膝重重跪到地上,手死死抓住辛慈的手腕,身子往辛慈身上貼,他抬頭,有些無措的解釋,“jiejie,對不起,是我騙了你,我……我不是孤兒,我還有一個父親,是撫津大將軍……邵無衡…” 邵景申說著邊仔細觀察著辛慈的表情,見她一點情緒都沒有,一臉平靜,這比憤怒更讓他害怕,他膝行向前更加靠近辛慈,委屈著繼續說,“我并非故意隱瞞,只是當時我被邵府欺凌,又被趕了出來,如若我不說謊,我怕jiejie你不留我,我……我只是想留在你……” “所以,”辛慈抽出自己的手打斷他的話,她居然出乎預料地平靜,在聽見他有個父親,她氣惱他欺瞞之余,又無比慶幸,他是有家人的,還是一個將軍,也是一個大官,“你姓邵?叫邵景申是嗎?還是說景申這個名字也是騙我的?!?/br> “沒有!”邵景申搖搖頭,急切道,“景申是我小娘取的,我沒有騙你?!?/br> “嗯?!毙链瓤粗c了點頭,也不知道還應該說些什么,現在自己身前跪著的孩子一直在騙自己,或許現在的解釋也真里摻假,她無心分辨,只發覺他那年才十歲,那么小就會騙人,讓她氣得很。 哦,不對,或許年紀也是騙她的。 辛慈想著甚至覺得有些好笑,自己好說歹說活了三十幾年,居然被一個孩子耍的團團轉。 邵景申見她又不搭理自己,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被辛慈躲開了,他只好拽住她的衣角,“我是妾室所生,所以父親并不在意,任由我受正室的虐待,你當時看見我時,身上的傷便是被她打的,我被趕出邵府,無依無靠,只能坐在樹下等死,可是我遇見了你,jiejie,我想活下去,你又不愿意要我,我只能編出謊話?!?/br> “想活下去就要騙人嗎?”辛慈冷哼一聲,扯開他的手,往后面坐了坐,拉開了距離,“還有你現在說的話又有幾分真?京城我雖沒去過,可也知道那離知州并不近,你從邵府被趕出來,一個人帶著傷從京城走到知州嗎?” “不是的,我是從邵府老宅趕出來的,邵府的老宅就離知州不遠,”邵景申又向前膝行了幾步,知道辛慈不想碰自己,想伸出的手又懸在空中,“你若不信,我可以帶你去……” “好了?!毙链却驍嗨?,說再多有什么意義,他現在長大了有能力,怎么會舍得還和自己住在這個破地方,邵府?聽起來就顯赫,或許也是個好歸宿,“我不管你還有多少假話,既然你要回去,就回吧?!?/br> “jiejie…你不要這樣…”邵景申看她趕人的樣子,慌亂抓起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打,“你打我罵我好不好?你不要這樣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