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幾個漢子交換眼神,從年輕女人的面相看,他們確定,這是個在大邑京生活了有幾年的北邊人,幽北以南的人沒有那種高眉骨,也不會只戴一只耳墜。 任那些暗中好奇的目光肆意打量自己,于霽塵獨自溜達在陌生的街面上。 從霍家到這邊路程不算短,出門時的莽撞和沖動,已在來時路上被重新壓回心底,用三年以來積攢的玄武巖般的平靜將之覆蓋,任下面如巖漿沸騰,她臉上表情依舊如死水一潭。 “來啊進來耍!葉牌骰子壓紅寶,黃金白銀滾滾來,”賭坊的伙計抱著壇酒在門口大聲攬客,恨不能把每個過路的都倒杯酒請進他家場子里,“沒錢也能進來耍,新客開三盤,虎皮無息貸吶!” 呸,賭坊放虎皮錢有沒有利息,那還不是純粹賭坊說了算,誰敢信這些攬客的吆喝, 一杯假酒強行塞進于霽塵手里,伙計亢奮尖亮的聲音在耳邊炸響,把她喊得回過神來:“姑娘瞧著臉生,頭回來咱們福祿喜?進來坐坐吧,歇腳也歡迎,里面有香茶瓜子和雅座,一杯清茶坐一天也管嘞……” 耳邊是賭坊攬客伙計的喋喋不休,于霽塵捏著酒杯,抬頭看向掛在賭坊門楣上的牌匾。 黑底朱漆的“如愿賭坊”四個大字映在眼底,怯懼絲絲自她膽邊生起。 她真要走出這一步么? 不是嬉鬧說笑,不是契約合作,這一步邁出去,是沒有任余地可供轉圜的。 人若脫去這身皮,無非二百零六塊骨,但披上這身皮,卻有十萬八千相,于霽塵騙過了季后和新皇帝的眼線,也騙得了家里人,唯獨騙不過自己。 分別時的倉促狼狽,讓她在這三年里無數次想念起水圖南,又無數次理智地把想念強行按回深不見底的心淵。 ——她無法南下,水圖南無法北上,這樣的想念,徒勞而已。 隨著時間推移,區區三載,日積月累,按在冷硬軀殼下的靈魂,終于被壓成貪婪兇惡的鬼,經不住心底的深淵誘惑,義無反顧往下跳去。 一遍又一遍。 水德音北來大邑,確實令人倍感詫異,若無意外,水圖南應該會親自來找她那不合格的爹回江寧,只要陸棲月活著一天,水圖南都無法棄水德音那種渣滓于不顧。 “還是算了吧,”顧慮讓于霽塵把酒杯還給賭坊伙計,苦澀一笑,夾雜著窘迫與自嘲,找借口道:“我沒錢?!?/br> “別呀客官,沒錢沒關系,你看這大熱的天,進去坐坐,躲躲太陽喝口茶也是可以的!”伙計不知為何覺得這個女子值得爭取,發揮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努力把人往賭坊里忽悠。 幾番拉扯后,于霽塵被熱情過頭的賭坊伙計,連請帶拽地邀進這家如意賭坊。 她進賭坊也不怎么豪賭,僅僅是在這張骰子桌上押個大小,到那張葉牌桌上幫人湊個角,一連四天。 第五天傍晚,在賭坊伙計懷疑自己是否當真看走眼,錯把貧鬼當成了財不外露的富賈時,于霽塵在葉子牌的牌桌上,一把輸掉五十兩銀。 “看吧,”伙計沖打葉子牌的方向一努嘴,撞了撞抱著胳膊看場子的打手:“我就說不會看錯的,那女的有錢,不過是才來新地方,放不開?!?/br> 他比出一個巴掌:“一回生兩回熟,只要她明日還來,便絕對不止玩五十兩!要不要打個賭?” “不賭,就你眼尖?!贝蚴值哪抗庠跒鯚熣螝獾膱鲎永飦砘貟咭?,臉上寫著“別煩我”三個大字,不想和伙計多搭話。 俄而,他卻忽然一巴掌重重拍在伙計后背,狐疑問:“你看那邊那個瘸老頭,他是不是在跟蹤剛才那個女的?” 福祿喜胡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趕乞兒如趕財神,所以討飯的在賭坊出入自由,那個神經兮兮的瘸腿老頭已經摸來好幾日了,不討飯,更不討錢,最多討杯水喝,幾天下來,也沒人發現,那老瘸子竟是在盯那年輕女子的梢? “……呦!”被拍個踉蹌的伙計踮起腳看片刻,一拍大腿幾欲要走:“這還了得?!得趕緊給那位女客言語一聲,別路上再讓人搶走錢!” 被打手一巴掌按到肩頭,阻攔住他的腳步,打手淡然道:“別擔心,你的貴客吃不了虧,她走路步子既輕且穩,手上繭也絕不是摸牌磨的,她一個打你三個不在話下?!?/br> 于是乎,伙計在似信非信中,眼睜睜看著那個瘸腿老頭,跟著那戴紅珊瑚小耳墜的女人,鬼鬼祟祟離開賭坊。 . 久別重逢會是什么樣子呢? 會是在什么樣的場景里,用什么樣的狀態重逢?見面后第一句話會說什么?沖對方笑時,是該先勾起嘴角,還是先彎起眼睛? 事實上,于霽塵從未敢想象過,有朝一日會和水圖南重逢。 以至于在丁字街口轉身往西走,和戴著帷帽的女子面對面撞了個正著時,于霽塵的眼睛里,只有西天邊絢爛無比的云霞。 那云霞忽然化作漫天煙花,競相綻放,光芒格外刺眼,于霽塵的耳朵里轟隆隆作響,身體像是掉進了幽北臘月的冰窟里,又像是炙烤在仲夏的大漠烈日下,她兩手發抖,呼吸艱難,說不出半個字來。 不用掀開帷帽,光憑直覺,便認出帽子下的人是誰。 “好久不見呀?!?/br> 對立良久,也許僅是片刻,帷帽下傳出女子糯糯的江寧話,聲音較幾年前更為成熟穩重,儂軟中透著別樣的利落和果敢,以及幾分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