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看我干什么?”須臾,于霽塵問。 水圖南抬著眼睛,自下而上看這位大東家清亮的眼睛,語調放得輕,言辭卻如千鈞重:“生民遭災,缺衣少食,你我身為商賈,既有能力相助,怎能因利益微薄,就見死不救?” 隔著兩步的距離,于霽塵直勾勾看著水圖南。 六月的江寧,不落雨時熱得像下火——也算是梅雨季來臨的前兆,異鄉人、尤其北邊來此謀生的人,對此無不怨聲載道,而江寧本地人,面對如此的酷暑,除卻日復一日的忍耐,別無其他選擇。 一代代下來,江寧百姓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忍耐,就像忍耐花樣百出的苛捐雜稅那樣,他們忍耐著官門無所不用其極的層層盤剝,忍耐著各種出其不意的天災折磨,并在忍耐中茍且著偷生,他們相信,只要不死,就總能忍耐下去。 歷代以來,全國各地都有過揭竿而起的事件,唯獨富庶的江州沒有過造反,生活在這里的人,沒有豁出去的悲壯,他們不急不緩,逆來順受,得過且過地活著。 短短一截路,于霽塵走了滿腦門汗,她沒有立馬回答水圖南的問題,而是若有所思地沉默。 對于這般大環境下的江州百姓,有沒有人幫一把,又有什么用?即便熬過這個難關,也還有下一個難關等著他們送命。 就在水圖南以為,這刻薄的孫子會找點什么借口,針鋒相對地回噎她時,卻見這人朝月亮門一擺頭,說了句:“我去登東,一起?” 水圖南的臉騰地紅到脖子,她咬牙攥緊手里的記錄紙,唰地調頭離開。 待走下回廊,出了那個小門,水圖南杵到墻邊的竹蔭下,深呼吸著試圖讓自己冷靜,誰知反而越想越氣: 不是,于霽塵那王八蛋老瓜子有病吧!你同他講正事,他給你耍流氓,這種人,他是怎么帶出大通這么厲害的商行的! 還是說……水圖南腦子里那根無形的弦,嗡地震顫出聲響,還是說于霽塵已經看出來,自己是故意在他面前表現惡劣? “哎呀?”在水圖南氣呼呼凝神思考時,一道男子的聲音,略帶驚喜地從斜對面傳過來,“這不咱們水大小姐么,咋的站在這里?” 水圖南應聲轉頭,發現來的是大通二東家,生絲布料生意的總負責人江逾白,這人可正兒八經是于霽塵的左膀右臂。 “江老板,你就不要再笑話我了,”水圖南并不和江逾白見外,甚至不掩飾自己和于霽塵的分歧,“剛被你家大東家氣了一頓,正難過著呢?!?/br> 江逾白走過來,并未和水圖南一起站到竹蔭里,而是保持著禮貌的距離,打開折扇遮在頭上擋涼: “老于就是那個臭德行,不會和小娘子交流溝通,這么著,晚上讓她請你吃飯賠罪,我作陪,怎么樣?正好咱們也認識認識,一會兒我同老于講?!?/br> 水圖南爽快答應。 而后續是,去登東的于霽塵,在議事休息時間結束后,未再在議事廳露面,后半程議事是江逾白坐在水圖南身旁。 待上午議事結束,諸事纏身的江逾白,繼續忙自己的事去了,無暇顧及初來乍到的水圖南,頗有幾分水地里隨手插秧,憑她任意生長的意思。 直到下午議事結束,從各地趕來江寧總鋪的鋪掌柜們,成群結隊找飯鋪吃飯去了,消失一下午加半個上午的于霽塵,在鋪門口攔住水圖南。 “江逾白說要請吃酒,記的我的酒錢,在金七娘子酒家,走啊,上車?!庇陟V塵站在小馬車的蔭涼里,眼睛咪成兩條縫,快熱得要吐舌頭,幽北那邊黃沙漫漫的大漠,也沒這區區江寧熱。 傍晚的炎熱毒辣猶存,水圖南毫不猶豫爬上馬車,上去就把裹著布的冰磚抱到腿上。 隨后鉆進來的于霽塵,坐在旁邊咻咻打折扇:“你那么抱著,不僅降不下熱,還容易傷身體,出現體虛癥狀?!?/br> “這樣子啊,”水圖南嘴里應著話,絲毫沒有要放下冰磚的意思,“我們兩個比,好像是你看起來身體更虛?!?/br> 瞧瞧,這還沒怎么著呢,于大東家已頂了一腦門汗。車廂里放有冰磚,明顯比外面涼爽些許,于霽塵腦門上擦不完的汗珠子,倒是不曉得是熱的還是虛的。 于霽塵擦著額頭上的汗,輕聲感慨:“真叫你給說對了,我就是虛,冬怕冷,夏畏熱,你們江寧的天氣,還挺讓人難適應的?!?/br> 就這樣大方地,承認自己身體虛了? 馬車已行進起來,在規律的顛簸搖晃中,水圖南本著找茬的初衷,問:“你以前生活在哪種環境里?” ——故意找茬啊,她就是要在于霽塵眼里,成為一個不可理喻的人。上午在回廊下的對話,也是她在故意找茬,但被于霽塵一句流氓話給化解掉,接下來,她還得繼續尋找機會,堅持不懈地塑造讓人厭惡的形象。 水圖南問得隨意,于霽塵回答的更是不走心:“之前生活的地方挺簡單的,每年只刮一次風,一次刮四個季,一年下一場雪,一場連下六個月?!?/br> 幽北的四季,只有夏和冬,不見春與秋,大風從年頭刮到年尾,肌rou虬結的活戰俘吊在城頭,幾天就被風成干兒。 單聽了于霽塵講出來的話,水圖南沒忍住,被逗笑:“那塊不下雨么?” “下啊,雪化了不就是雨,冰掉下來是雹子?!庇陟V塵雙眉往上輕輕一揚,那些冰雹子煞厲害,能把屋頂砸出洞,能砸死戰馬,有時候也能砸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