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茶葉采摘下來后,要先處理好,才能往上送,落雨耽誤事,遲了幾日,送茶的人大約明后天才出發?!庇陟V塵雖行商手段惡名遠揚,但這廝與人講話時,俊秀的模樣非常親切,又因為臉小,甚至看起來有些可愛乖巧。 在江寧,于霽塵的這種長相,最是能討阿姑阿婆和長輩的喜歡,水圖南卻有些怕,可以講,那日在臨水閣外的對話,于霽塵給水圖南留下了不小的陰影。 相較于水圖南的害怕,水德音和于霽塵聊天時,內心深處反而會感覺到一絲絲的,不知從何而來的熟悉,仿佛眼前這個菩薩面相,閻羅手段的年輕人,是他最為關系親密的晚輩。 水德音拊掌輕喜,道:“這不是巧了,我們織造坊,奉命送大邑的十萬匹綢緞,也是后日出發,從飛云渡裝船,全程水路,不然讓他們一起走?路上還能有個照應的!” 此言一出,水圖南下意識轉過頭來,看向父親和于霽塵。 她看見,父親神色如常,好整以暇等著于霽塵開口,而于霽塵則是面色平靜,不緊不慢端起茶杯。 從女子特有的直覺來說,水圖南覺得,老爹爹和于霽塵之間,流動著某種你拉我扯的高深試探,但她說不準究竟是什么試探。 于霽塵低頭喝茶,在茶杯半遮中眼尾輕輕上眺,黑睫掃出一道弧度,不動聲色嘆道:“十萬匹綢緞啊,可比我那幾斤茶葉,要貴重得多了?!?/br> 十萬匹一等絲綢,這些數字若非水德音親口說出,于霽塵在外面是打聽不到的,因為涉及季相府,連江寧衙門的三部官爺,和織造局的總管太監都無權過問。 二十年來,江寧官方與國外貿易的絲綢錦緞,年均不過才三十三萬匹,盈利占國庫近五成之二,而水氏織造每年要孝敬季相府的量,便占年均貿易量的將近三成之一,這里面得有多少本該歸屬國庫的白銀,流進了季相府。 于霽塵心里想,怪不得那老頭指名道姓的,非要點她來江寧。 在水德音的耐心等待中,于霽塵惋惜道:“只是有些不巧,送茶的船行至徽州時,需要額外逗留幾日,若同行,怕會耽誤水伯父?!?/br> “這個不礙事!”水德音大手一擺,笑得無比慈祥,甚至不問問,送茶船?;罩菔亲鍪裁?,“上面也沒有限制我絲綢抵達的時間,我們路上慢慢走嘛,安全為首,是吧?哈哈哈……” 水圖南暗覷于霽塵臉色,只見這家伙平靜帶笑的眼睛里,閃過一抹“原來如此”的了然。 原來如此,水圖南從于霽塵的神色里,懂了父親遮遮掩掩的意圖。 老爹爹是要親自試探于霽塵,試探這個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把孫氏趕下江寧茶行頭把交椅的年輕人,他頭頂罩的,究竟是朝廷里的哪片天。 · 在生意場里謀飯吃的人,勢必會練就一副好口才。 水德音做為江寧織造龍頭,其游說的能力,與攻心的本事,雖不比江寧三部衙門里的三位長官,但他自認為也差不到哪里。 在一片看似和諧,但卻暗含各種拉扯試探的攻守形勢下,于霽塵“招架不住”,被水德音說服,答應了茶葉和水氏織造的綢緞,同行去往大邑。 水德音高興得不得了,越看于霽塵,越覺得自己心里琢磨的事有譜,對著于霽塵好一番吹捧,還不忘拉上女兒。 他隔空朝大女兒招手:“你不是說,最佩服于老板的魄力和能力么,還有問題想要請教他來的,還不趁此機會,趕緊問?” “???”水圖南極其短暫地一愣,飛快反應過來父親此言何意,便違心地順著父親的話點頭,“是,我確實有幾個小問題,想要請教于老板?!?/br> 說完這句話,水圖南低頭喝口茶,腦子里飛快搜尋,有什么問題,是可以拿來向于霽塵請教,還不被這人笑話她提得愚蠢的。 這個過程短暫又漫長,她簡直倍感煎熬。 水圖南并不擅長撒謊,尤其是于霽塵看著她時,那清澈的目光,讓她感覺口干舌燥,心突突跳,緊張得幾乎要蹦到喉嚨,砰砰砰撞擊著嗓子,于是她趕緊喝口茶壓一壓。 “二位來者是客,此刻又臨近午飯時,若是水大小姐有賜教,不妨我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聊?”于霽塵對她溫和一笑,即便在水圖南看來,這笑容里滿是刻薄和狡猾。 某個瞬間,水圖南覺得,于霽塵之所以冷不丁提請客吃飯,是因為看穿了她的心虛,曉得她其實并無問題要請教。 和于霽塵坐在同一張飯桌前吃飯,這是水圖南最不想見到的場景,這會讓她想起那晚在衙門里時,無助又恐懼的感覺。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個時辰后,江寧最好的飯莊同旺樓里,于霽塵請水家父女來吃飯。 自從水老太開始吃齋,為王嫖肚子里的男胎祈福,水德音已有將近十日,沒有沾過酒rou葷腥,這對無rou不歡無酒不樂的他來講,是無比痛苦的折磨。 看著一道道美味佳肴被端上桌子,水德音不好表現得過于饞嘴,但依舊高興得亢奮。 他挨著于霽塵坐,手掌拍在于霽塵肩膀上,眼角余光不住地往斜對面的秧秧身上瞟,嘴里講著:“本來是我們去拜訪你,誰曉得還要賢侄破費,伯父實在是不好意思!” 于霽塵的臉上,始終掛著溫和得體的淡淡笑意,謙卑道:“水伯父這是說哪里話,能請您和令愛吃飯,是我的榮幸,只是這回時間匆忙,若有招待不周,還請水伯父您多多擔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