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聲日志后 第120節
事實上,佩雷斯男爵的猜測還是有一點小小的誤差。 大安朝明君在位,悍臣滿朝;能在中樞混出名堂的臣子,基本都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好吧穆國公世子或許除外)。但大家各有職守,一般也不會腦子進水,無聊到關注皇帝那比裹腳布更長的道號;可偏偏閆小閣老別出機杼,十幾年來青云直上,靠的就是給親爹捉筆,為飛玄真君撰寫青詞。水滴石穿,繩鋸木斷,在宗教神學領域苦心磨礪十幾年,背誦個道號還不是手到擒來? 所以吧,這就是男爵大人計策失誤,偶然踹到鐵板了。要是今日接招的換做他人,哪怕聰明如張太岳、高肅卿等,大概也要遲疑躊躇,許久方能應對;但西班牙人非要在閆小閣老面前顯擺,那就是用自己的三腳貓本事挑戰人家安身立命的本錢,所謂自取其辱,委實無足為怪了。 簡而言之,要論冗長瑣碎而夸夸其談,言辭華美而空洞無物,天下又有誰能是青詞閣老的對手呢? 輪番的背誦花了一個多時辰的功夫,西班牙人并未討得便宜,只好沉默著靜坐不語,一壺又一壺的喝熱茶。等到中午吃飯之后,男爵才想出了新花樣——代表團不知從哪里翻出了一幅西班牙國王的巨幅肖像,用支架撐著樹立在座椅之后;這幅油畫顯然是名家的手筆,被精心美容過的國王英俊瀟灑,氣度不凡,即沒有哈布斯堡標志的大下巴,也沒有貴族常見的藍病,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居高臨下的俯視著談判的眾人。 中方當然不能容忍被人俯視,但也不好讓西班牙人推倒畫框,于是干脆拆掉別院的圍墻,從城中請工匠趕制了飛玄真君萬壽帝君清妙帝君三座牌位,抬進屋里同樣樹在座椅之后,恰恰比畫像高上半尺。西班牙人不甘示弱,在畫像上又釘了個十字架增加高度,中國人如法炮制,把興獻皇帝和興獻皇后的牌位也給抬了進來…… 總之,這種小孩子過家家一樣的斗氣持續了整整八天,到十二月十五日之后才勉強消停。這一方面是因為別院房間里實在是塞不下了,另一方面是兩國代表團收到了戰場最新的消息——足以改變局勢的消息。 這一年多以來,中西兩國各出奇招,乒乒乓乓打得熱鬧,南海上所有的目光全部聚焦于兩國海戰,仿佛除此之外再無大事。但大航海時代風起云涌,有資格染指東南亞的殖民者可不止一個——談判還在進行,一直在旁覬覦的荷蘭人就偷偷下了場;雙方各自都收到線報,說荷蘭人偽裝的海盜在趁機搶占南海各處的據點,甚至有sao擾海外臺灣島、濠鏡島的跡象。 趁火打劫嘛,大家懂的都懂。 不過,懂的都懂,不代表忍氣吞聲;中西兩國只是暫時僵持,不是無力再戰,當然無法容忍這樣的挑釁。不打蠢的,不打壞的,裝打不長眼的;中國人與西班牙人互毆,勝負成敗尚且不論,但第一個打服的就是你荷蘭人!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你當大家都沒看過書么? 十二月十八日,代表團達成口頭協議,同意在南洋海域暫時休戰,各自解決本國所面臨的“小小麻煩”;十二月二十五日,兩國同時對荷蘭人開戰,并極有默契的建構了東西夾擊、齊頭并進的戰略態勢,在極短時間里重創了偷偷摸摸的荷蘭海盜——此行動之迅速、決策之果斷,幾乎可以算是一場心照不宣、配合妥帖的軍事合作了。 又是暫時停戰,又是聯手痛毆荷蘭人,南洋的資本家們心有靈犀,都覺得這是中西氣氛緩和的預兆,和平降臨的曙光。東南亞的金價隨之大跌,降至兩萬三千錢的底線。 但是,事情會這樣簡單了結嗎? 來年的正月十六日,過完大年后外事處恢復辦公。二十日,傳教士斯密先生經由英吉利銀行東方事務高級主管儒望的擔保,有幸采訪到了主持對外事務的諸位大臣。其中,穆國公世子為他解釋了大安朝廷的方略。 “我們不希望沖突,我們渴望和平?!蹦聡雷诱f:“但戰爭的前景取決于西班牙人,如果他們想要打,那我們也就只有奉陪到底,一直打下去——直到取得完全的勝利為止?!?/br> (注:經穆氏的要求,這一段發言被抹去了姓名,只說是“重要人物透露”;直到《儒望日記》曝光,才揭示出重要人物的底細) 消息傳入南海,市場再為之沸騰。黃金毫不猶豫,立刻爆沖回三萬錢以上。劇烈震蕩的行情碾碎了另一波賭徒,于是天臺再次下起了餃子。 正月二十日,廣東布政使衙門宣布恢復中西談判,黃金跌回二萬六千錢; 正月二十八日,談判破裂,雙方撕毀口頭協議,于呂宋島外交火,黃金升回三萬二千錢; 二月十日,雙方再度恢復談判,討論交換戰俘的具體章程,金價下降至二萬九千錢,市場…… 好吧,市場終于受夠了。被反復玩弄了幾回之后,就算資本家是池子里養的王八,那看也該看清楚了——市場已經成了東方皇權的活傀儡,有形的大手愛怎么揉搓怎么揉搓,黃金儼然是老朱家的形狀了! 這樣的市場,這樣的漲跌,除了極少數能直通中樞的天上人,誰還能從屠宰場中脫身?這白花花的銀子只有飛玄真君能賺,只有閣老能賺,只有司禮監太監能賺,只有外戚勛貴能賺;小小的南洋資本,區區的海外蠻夷,連內閣大門朝哪里開都不曉得的鄉野土人,就算上了桌也只是案板上的rou! 市場的毒打比什么經典都更能教育人。幾輪漲跌下來,南洋資本最瘋狂、最貪婪、賭性最重的那一批基本被清洗干凈,幸存的資本心有余悸,惴惴然回憶往事,才發現大安朝廷居然并沒有欺騙他們——早在南洋開戰,市場劇烈起伏之時,外事處及廣東布政使衙門就發布公告,勸告豪商們“謹慎投資”、“小心為上”,不要被虛妄的金融迷惑,還是要著眼于實際的產業;彼時黃金暴漲,市場興旺,沖高踩低的商人各個大發橫財,當然不會在意這樣小里小氣的警示;但現在劫后余生,創巨痛深,才知道中國人不騙中國人,外事處居然早就劇透了整個結局!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當然,改弦更張,為時未晚。黃金市場是不能觸碰了,所謂“著眼實業”,卻也很顯豁明白。如今大戰方殷,各處的需求隨之暴漲,只要擠出資金投資鐵廠、煤礦、造船廠,那真是投多少賺多少,絕沒有虧損的憂慮。這樣的利潤當然比不過豬突猛進的金融投機,但被有形大手來回碾過幾回之后,大家才如夢初醒,意識到實業利潤才是最穩妥、最可靠、最沒有風險的。日進斗金的買賣只有天上人才能享用,凡人還是老老實實的賺本分錢吧。 這種轉變出現得相當迅速。金價第一□□漲時大家都還在談論黃金,等被碾過兩回之后,大量的資本就迅速轉向,涌入廣東浙江福建等地開設的特區,開始就地辦廠延請工人,批量制造鐵器與船只。等到中西雙方正式談判的中途,第一批投資已經初見成效,可以為火器作坊供應鋼鐵和煤炭了——這也是朝廷反復橫跳,敢與西班牙人反復糾纏的底氣所在;如果從火器到船只全部都要國家一手承辦,那其實國庫也是吃不太住的;但如果能夠仰仗成熟的產業鏈,那事情就容易得多了。 市場,有德??! 有這樣的本錢,雙方當然可以無止盡的糾纏下去。和平談判斷斷續續,邊談邊打,反復撕扯了大半年有余。直到當年九月,在一場劇烈的臺風襲擊過呂宋之后,西班牙人終于無力支撐,不得不在關鍵條款上讓步,談判有了實際的進展。 當然,國戰牽一發而動全身,要想擬定這份至關重要的和約,仍然需要漫長瑣屑的水磨工夫。但無論如何,在西班牙人低頭之后,戰場勝負的大局已經底定。十月,閆東樓秘密返京,向中樞報告此潑天喜訊;但在仔細聽完之后,內閣當值的世子卻并無欣悅狂喜之色,而只是反問了他一個問題: “金價還在波動嗎?” “漸趨平穩了?!?/br> “漸趨平穩,那投機的結果也就基本見分曉了?!笔雷虞p聲道:“東樓兄,你告訴我一句實話——宮里賺了多少?” 沒錯,有形的大手在南洋翻云覆雨,興風作浪,背后則有不可言說的資金伺機牟利,cao控金價賺取匪夷所思的利潤。而這樣精密復雜、驚險刺激的金融cao作,則基本由內行閆小閣老秘密與宮廷一對一對接,心甘情愿的充當皇權的白手套。 吾有三德,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飛玄真君隱匿宮掖,又怎么會沖殺在前,顯露修行有成的真身? 當然,這樣的隱匿也就騙一騙下面,在中樞肯定不是什么秘密。所以閆東樓遲疑片刻,還是伸出手來,先比了個“一”,再比了個“六”。 世子抽了口氣。 “一千六百萬兩?!彼偷偷溃骸半y怪皇帝……” 難怪皇帝對戰事表現得如此的熱衷、殷切、迫不及待,對外務處表現出了如此的寬厚、大度、乃至于仁慈——別的不說,就是先前世子拿到圣旨后立刻讓張太岳明發上下的cao作,要是細細查訪起來,都可以算個“窺伺圣意”、“舉止不敬”的罪名;但如今一年半過去,皇帝居然渾若無事,全無追究,甚至還屢屢賞賜珍物,榮寵不衰;其態度之曖昧詭異,就頗可玩味了。 閆東樓道:“是,賺得不少?!?/br> 當然,小閣老自己肯定也賺了許多。但與一千六百萬相比,終究也只是滄海一粟,渾然不足掛齒。 大概是深覺自己收獲不小,此行于公于私,都有交代;小閣老忍耐片刻,到底還是笑了出來: “其實,賺得多與少還是其次。最關鍵的是,這錢來得可真是輕松啊?!?/br> 這話就真是一針見血了。往年里皇帝要刮個幾百萬兩,那都要sao擾內外驚動上下,將兩京一十三省攪動得雞犬不寧。如今安坐宮內,不勞不費,只要派個白手套南下一趟,千萬兩的白銀輕輕松松就能到手,普天之下,哪里還有這樣便宜劃算的買賣? 當jian臣當佞臣當白手套也是很辛苦的,要不是事非得已,誰愿意刺刀見血與清流與言官搏殺?如今南下一趟,小閣老也算是憧然生悟,脫胎換骨了——過去刮地皮收賄賂吃回扣的貪污法實在是太低級太粗暴了,原來cao縱金融cao縱市場cao縱信息,才是最高妙精深的玩法! 噫!我悟了! 作為開悟的先驅,他很愿意和盟友分享經驗。小閣老笑道: “說句慚愧的話,我也在金銀堆里混了十幾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快的賺錢法,竟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今日得勝回報,圣上一定高興,一定會重賞上下;將來再有大戰,也可以如法炮制……” 雖然喜悅不已,但小閣老還是很有分寸的。他之所以能在金融市場縱橫捭闔無往不利,全仗著外務處在身后cao持海戰,運籌大局?,F在正是勝利回朝后瓜分果實的時候,他主動提起什么“再有大戰”,無疑也是暗示了將來合作的誠意。大家彼此不忘本,才有源源不斷的蛋糕可以分嘛。 但出乎預料,世子并未表現出明顯的欣悅。他只是搖一搖頭: “……‘如法炮制’?——當然,快錢得這么容易,這么輕松,肯定是要忍耐不住,反復嘗試的。不過……” 這話真是莫名其妙,無頭無尾;而至于“不過”什么,穆氏終究沒有再說。 · 【歷史的回響·片段】 【 ……中西呂宋之戰最顯著的影響,或許還不是國際戰略局勢的改變,而是中國朝廷對于金融市場態度的變化——一如某不知名消息人士的預言,在品嘗過投機的甘美與便捷后,你就很難拒絕快錢誘惑,尤其是市場仿佛盡在掌握的時候。 雖然在多年變法中,大安朝廷曾反復的強調“脫虛向實”,“杜絕投機”,“支持工業”,但每當戰事一起,權力頂端的人物卻又總是忍耐不住,要借用市場必然的波動為自己牟利;投機屢禁不止,潘多拉的魔盒永遠也關不上。 這種理論與實踐的背反持續已久,甚至形成了某種古怪的慣例——沒有門路的民間資本倒是實在聽命,老老實實的興建鐵廠煤礦;手握重權的資金卻永遠追逐暴利,沉迷于投機不可自拔。上下各行其是,卻居然還能互不干涉,獨自運轉,也算經濟史上的一大奇事。 當然,在相當一段時間里,這種投機仍然是克制的。甲寅變法后的數任內閣都有在戰時cao縱市場的黑歷史,但無論閆分宜許少湖高肅卿還是張太岳,在cao縱時都依舊有其底線。他們炒作的是黃金,是玉石,是花卉,是與百分之九十就的人基本沒有關系的奢侈品,所以市場動蕩不休,泡沫時起時滅,大部分的產業卻仍然平穩運轉,沒有受到什么波及。 不過,這種人為的克制終究是有其極限的,一旦突破了界限,那么…… 】 第145章 驚變(上) 早在閆東樓返京之前, 勝利的消息就已借由秘密的通道迅速送入宮中,直抵飛玄真君御前。 當然,戰場局面瞬息萬變, 不是沒有臨陣翻盤的可能;在真正簽訂和約、移交武器之前,中樞還絕不敢半場慶祝,自討沒趣。所以消息固然已經上報, 真君卻依舊相當理智的保持了靜默, 甚至沒有將情報泄漏給親近的心腹。不過雖而如此,貼身侍奉的宮人們仍然能輕易察覺出形勢的變化——畢竟真君再怎么忍耐克制, 那種陰陽怪氣的脾氣是絕對掩飾不了的。 在這一點上, 思善公主就有極深的體會。大概是覺得區區帝女孤苦伶丁絕無威脅,皇帝根本懶得在親生女兒面前偽裝情緒, 可以肆無忌憚的發泄他刻薄寡恩陰損惡毒的天性——兩年前邵家在廣東吃了西班牙人的大虧,皇帝收到奏折后立刻暴怒,當場將桌椅全部掀翻, 一碗熱騰騰的補藥迎面摜來,差點將侍奉在側的公主砸得頭破血流,嚴重燙傷;而憤恨失態中怒罵內閣怒罵六部怒罵外事處各位堂官的言辭, 才真是尖酸刻薄, 匪夷所思,嚇得公主掩耳不迭,真欲就地昏厥。 ——從這個火氣的質量來看, 可能皇帝還真的虧了很多呢。 不過還好, 這樣的暴怒沒有持續太久。在內閣擬定了對西班牙宣戰的章程之后,真君的火氣又暫時平息了下來。雖然時常還是要半陰不陽的譏諷, 但總算沒有當日近乎癲狂的失態。要不是手上的燙傷依然微有印記,單看圣上出場時衣袂飄飄的仙風道骨, 誰能料想到昔日的恐怖? 等到戰事穩步推進,南洋的金市場隨之漲落,獨居西苑的真君又多了別的興趣。當時宮中與廣東建設有秘密的渠道,每隔十日都有快馬送來一本賬簿。這本賬簿直入御前,絕無延擱,更不許內外一切太監宮人擅自翻動。而收到賬簿的當日,向來優游自在的真君必定會騰出大半個時辰,屏退眾人緊閉門窗,只留思善公主隨行磨墨掌燈,自己則摸出一把算盤,一列一列的仔細核對數據。偌大殿閣中算盤珠子打得啪啪響,真君費心費力逐個查點,居然是樂此不疲,毫無厭倦,只能說天生財務圣體,做皇帝真是屈才。 顯然,這就是圣上最幽深隱秘的隱私,不可告人的底牌;這樣的秘密必要永沉心底,連最貼身的太監、連必定繼承皇位的儲君都絕不能與聞。要不是思善公主發誓出家后此生已經再無可能出宮,皇帝甚至都不會讓自己的親女兒聽到算盤珠子的響動。 錢財權位這樣的東西,就是親生骨rou、同姓血脈,也是斷不能稍有假借的! 因為這種防賊一樣的戒備,公主始終不知道賬簿上的內容,但卻能明顯察覺到皇帝心情的變化。邵家海船出事之后,圣上郁郁不樂,急于發泄,雖然沒有公開斥責中樞執政,卻常常搞出一些陰損的小動作;比如寫小紙條編謎語,警告重臣“好自為之”、“細思細量”;讓翰林院查閱國史,將歷代內閣中辜恩溺職的罪臣編撰成冊,“以供參考”;至于如何參考,則不得而知——各種暗示,各種陰陽,極大加劇了內閣及中樞的精神內耗。 ——可以說,這兩年多以來,內閣及外事處基本是在兩線作戰,一面是在物理上與西班牙人激情互毆,另一面則是在精神上單方面的忍受皇帝無休止的霸凌。而這兩者之間到底誰更損耗精力,其實是相當難說的。 但還好,隨著賬簿越來越厚,算盤珠子越來越響,圣上的怒氣與郁悶也rou眼可見的消弭了。他不再摔杯子,不再編謎語,也不再寫那些莫名其妙的小紙條,逐漸恢復了優雅閑淡的做派;甚至興之所至,還會給當值的牛馬賞兩碗補藥。 當然,補藥的藥效其實相當可疑,但只要真君不再給牛馬上強度,那就是天大的恩情了。 等到勝利的消息傳入宮廷,這份喜悅就更加真摯了。真君不能公然表態,卻一日間派出三個使者,數次賞賜中樞重臣,接連夸獎內閣“勇于任事”、“精明練達”、“國之干城”;往日陰郁恐怖的壓力,仿佛就在頃刻間春風化雨,于和煦暖陽中散為無形了。 這樣的喜悅甚至外溢到了其他的公事上。在接到捷報的次日,皇帝破例起了個大早,吩咐公主將多日積壓的奏折全部取來,興之所至,一筆抹去,基本都是寬大為懷,體貼周到,展示了皇權罕見的寬厚與仁慈。直到翻閱到某本奏折上熟悉的字跡,飛玄真君的笑意才微微一斂,神色略有不快。 “這是哪里來的奏折?”他明知故問。 被真君捶打了如此之久,公主也算練出來了。她掃一眼封面,老老實實回話: “應該是浙江的?!?/br> “浙江的?”皇帝淡淡道:“最近這大半年的功夫,浙江的奏折很多嘛?!?/br> 思善公主垂頭束手,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侍奉皇帝這么久,就算再“不問政事”,練也該練出來了。雖然她不能細看公文,但只要瞥一眼皇帝的臉色,就知道親爹的逆鱗又被觸動,火氣已經騰騰而上了。 這幾年以來,皇帝靜極思動,以外戚、以閆黨、以錦衣衛為白手套,緊密布置上下其手,在南洋撈到了無窮無盡的利潤;牽系之大無可計算,甚至連當今的中西海戰,多半都是在替皇家的揮霍與奢靡擦屁股。 這樣肆無忌憚的貿易與投機,當然不可能瞞得過滿朝上下的耳目;貨物商船往來如織,人人都對宮中的奢侈心知肚明。只是事不關己不cao心,大多數官僚惑于重利、畏于皇權,都不敢在真君春風得意、氣勢正盛的時候出言進諫。所謂滿朝噤聲,上下靜默,言官馴服而輿論不振,真君幾乎可以為所欲為,肆意放蕩,不受法理綱紀絲毫約束——直到一年以前,他接到了外務處協辦、浙江參政、紹興知府海剛峰的一封奏折。 因為官階低微,海知府還不知道禁中的迷亂;但他兼管浙江特區及東南海關,還是從貿易的蛛絲馬跡中窺探出了宮廷的隱秘。而海剛峰又顯然不是那種茍且保守敷衍搪塞的貨色,在一一查得實據之后,他一封書上九重天,掀了真君羞答答隱匿的底褲——奏疏明白曉暢,連一點誤解含混的空間都沒有,上來就是三條核心訴求: 一、浙江海關常有宮中太監和京中外戚強買強賣,到底是誰包庇縱容?臣已經抓捕扣押,請朝廷依律嚴審。 二、臣察知確切,發現江南制造局為宮中采買的都是奢靡無用的南洋珍物,動輒一擲千金;如今戰事方殷,朝廷居然還在揮霍重金購入這樣的東西,豈不是叫將士工匠寒心?臣已經將珍物全部扣留了下來,能退回的退回,退不回去的封存,等待將來變賣。這都是為了顧全陛下的圣德圣名,建議朝廷的大官不要多管閑事。 三、臣聽說陛下居然在私下投機南洋的黃金,真正是駭人聽聞。圣天子無所不有,何必追逐這樣虛無縹緲、近似賭博的利潤?皇帝自己都下場投機,又怎么勸說民間興辦產業,富國強兵呢?這實在不是天子應該有的舉止,希望圣上迅速停止,否則將來青史工筆,難免要玷損清白。 ——不準奢靡!不準強買!不準投機!海剛峰管頭管腳,管天管地,怎么不干脆當皇帝的活爹算了! 可以想見,皇帝收到這樣的逆耳之言,那是何等的憤怒郁悶,不能自制。也就是海戰占優后心情極佳,外加上天書忠誠值堂堂力保,真君忍來忍去,到底沒有立刻發作;但還是抓起奏折扔進了痰盂,直接了當表達不滿: “全部燒掉!一個字也不要回!” 乾綱獨斷的君主,口銜天憲的獨夫,是容得了你這么批龍鱗的嗎?就算有天書做保,真君的憤怒仍然不可消弭。燒掉奏折羞辱大臣還不夠,他暗戳戳還命人做了某些手腳——中西海戰多半以浙江、江蘇、廣東為后勤據點,前方獲勝后方也要記功;但廣東江蘇的長吏各有升遷,出力最多的海知府卻紋絲不動,再明顯不過的坐了冷板凳。 冷遇、漠視、羞辱、譏諷,皇權折磨臣下的手段無窮無盡,沒有人可以抵擋。骨鯁之臣?閆分宜、許少湖,內閣閣老哪一個不曾是響當當硬邦邦敢進諫敢上書的骨鯁之臣?但真君鐵拳一下,那還不是要搓圓搓圓,要搓扁搓扁。 可憐百煉鋼,化為繞指柔;諒他一個舉人出身的區區小官,也頂不住這官場熔爐的搓磨! ……然后,真君就收到了第二封,第三封,以及第四五六封進諫君上、彈劾外戚的奏疏。 沒完了是吧?! 真君不是沒有嘗試過其他的手腕;他派司禮監的太監去警告海剛峰收斂鋒芒,結果海知府把人扣了下來,以逾制擾民的罪名罰了五百兩入官庫,嚇得大太監屁滾尿流跑了;他給御史發了條子,暗示浙江官場抓一抓海知府的小辮子堵住此人的嘴,結果條子遞下去一點風聲都沒有,反倒是浙江巡撫主動上書,贊美海知府功績卓著品行端方,建議朝廷趕快將他調出浙江,升得越高越好,最好這一輩子都不要回江南。 ——事情到了最后,皇帝甚至不得已動用了穆國公世子這顆危險的爆彈。他派人去給穆氏遞了一張謎語小紙條,暗示穆國公管一管自己舉薦的官員。但也不知道是世子沒看懂還是看懂了也管不動,反正他現在收到了第七封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