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聲日志后 第89節
不過,雖然心中都是殺意狂涌不可自制,三個老登臉上卻是一點也沒露出異樣來?;实蹅蟛荒苓^于勞碌,在底定完大致方針之后,飛玄真君就退到了殿后休息,只留李再芳與幾位重臣商議具體的方略。 李再芳領著各位到了偏殿,備上茶水后驅散下人,自己展開的筆墨側身跪坐,恭恭敬敬不出一言。真君有言在先,他這個大太監是沒有資格過問海戰事務的,如今躋身其中,也不過是奉命記錄而已。 大事在前,許閣老當仁不讓,直接開口詢問世子: “聽世子的意思,征伐倭寇的準備起碼要拖到明年三月?” 世子老實回話:“閣老說得正是?!?/br> “那就還有百來日的功夫?!痹S閣老道:“君不密則失臣,在萬事俱備之前,一定不能泄漏開戰的消息。其余也就罷了,一旦要對外調動軍械,兵部戶部和工部是瞞不過去的。我和李句容有些交情,我去給戶部打招呼。其余兩個部……” “犬子可以給工部打招呼?!遍Z閣老立刻道:“兵部是皇上親筆圈的人,只有勞煩李公公去說一聲?!?/br> 李再芳自然是趕緊答應,但又猶豫了片刻,低聲開口: “閣老們可能不知道,先前皇上下旨,要奴婢帶著東廠抓了好些上書妄論的言官……” 飛玄真君被天書激起的狂怒實在無可思議,下面的太監根本不敢攖觸逆鱗,收到旨意后傾巢而出,拼了命的抓人查人,成果蔚為壯觀。如今東廠手上扣著的言官少說也有一二十,更有四品以上地位頗為尊隆的大官。這些燙手的山芋收入囊中,難受不難受還是另說,最麻煩的卻是許閣老警告的泄密風險——這么多人同日被抓,傻子也能覺出不對來吧? 閆閣老唔了一聲,輕描淡寫的開口: “這不要緊。不就是要一個抓人的理由么,老朽可以給他們。他們上書是要彈劾世子在南方的舉止吧?彈劾世子的舉止,其實也就是彈劾老朽。李公公,你不妨放出消息去,就說這些腐儒指桑罵槐居心叵測惹怒了我閆分宜,所以老朽指使人給他們來了一回狠的,這才會一掃無余。他們要想報復,可以向老朽招呼?!?/br> 李公公:……??? 李公公愣了片刻,小聲詢問:“那照閣老的意思,這些人的罪名……” 閆閣老神色平靜:“老朽收拾這樣的貨色,還需要什么罪名么?請李公公將他們的奏折抄錄一份給我,我就今晚就能從里面找出起碼十條大逆不道的罪過來?!?/br> 這一句真是平和中帶著霸氣,驚得世子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回頭看了首輔一眼: ……等等閣老,聽你這個意思,他們的罪名還是個莫須有唄? 閣老你栽贓嫁禍的手段要不要這么熟練啊閣老? 事實證明,穆國公世子自以為是傲慢自大,這幾年在大安朝廷混得得意忘形,實在是小覷了天下英雄了。這幾年他們實在看慣的閆閣老許閣老的低眉順眼柔媚無骨,卻渾然忘記了,能在老登手下長袖善舞登臨高位的人物,又怎么可能只是一個隨風搖擺的馬屁精? 兩個老頭入內閣也有十年了,十年來戰亂災荒官場爭斗,哪一件事情是拍馬屁寫青詞能夠平息下去的?平日里不聲不響諂媚陰沉,直到今日大事臨頭,才終于顯出了崢嶸來。 但閆閣老的攻勢還沒有結束。他只是稍微一停,隨后繼續發言: “這些文官的脾氣大家都知道,一旦結成朋黨,那就是朋比膠固,牢不可破,廷杖牢獄都不足以震懾。平日里也就罷了,現在要是趁機鬧大,怕是會攪了大事?!?/br> 許閣老看向他:“首輔以為該如何?” “當然得用重手。殺雞儆猴,才見成效?!?/br> 世子忽的打了個寒噤,閆分宜的神色卻從容而又平和,說到“殺”時也毫無波瀾,仿佛真只是在討論怎么殺雞;甚至言談之余,還能晃一晃茶盞中的熱水。等到茶香徐徐泛起,他才慢慢開口: “不過,生死畢竟是大事,一點文字上的功夫是定不了罪的?!?/br> “那就讓在下來代勞一二吧?!痹S少湖手捧茶水,安詳出聲:“我記得,彈劾的奏疏中有一封是詹事府右庶子王鵬所上。此人與倭寇往來頗密,私下還與東南一帶作亂的藩王有過瓜葛?,F在正在辦總是的逆案,只要兩案合并,就能用內外勾結圖謀不軌的罪名殺了他。想來也足夠威懾其余了?!?/br> “這罪名無誤么?” “當然無誤?!痹S少湖道:“王鵬是浙江湖州人,湖州知府恰是在下的門生,真憑實據是肯定有的。不過,這樣的案子必得速戰速決,不能拖延。馬上就要過節了,還是得在正月前料理干凈首尾?!?/br> “這倒沒什么?!遍Z閣老輕叩茶盞,若有所思:“犬子也干過幾年的刑名,只要有證據在,流程快一點也沒有什么。但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底,如果一個王鵬還不夠……” “也不打緊,在下手中還有別的名單?!?/br> “那就有勞許閣老了?!?/br> “豈敢豈敢,首輔實在謬贊。倒是首輔主持大局,別有一番辛苦?!?/br> ………… 如此風輕云淡,如此平靜恬和,言語往來體貼溫煦,情誼殷切而又含蓄,仿佛這是兩個老臣在午后輕松而又散淡的閑談。但恰恰是在這樣平淡無奇的光景中,兩人談笑風生你來我往,輕描淡寫的就定下了開戰之前朝中種種的格局——兵之大事,猶在廟算;多算者勝,少算者敗。兩位閣老或許不懂軍事,但還能不懂朝政平衡么? 軍事,我不行;朝局,你不行。穆國公世子這種生瓜蛋子,懂得怎么威懾百官嗎? 當然,事到臨頭,閣老們的手段也就要激烈一點了。他們彼此討論了幾句,總結起來無非是三段論:不聽話的刺頭直接閑置;愛惹事的暫且罷官;有可能擾亂大局的重拳出擊,要么關要么殺。閆閣老殺不了的許閣老殺,許閣老殺不了的閆閣老殺;兩個閣老都殺不了的讓錦衣衛秘密解決;突出一個心狠手辣,絕無遲疑。 不過,如此血腥淋漓的議論,卻是在一派安靜祥和中徐徐展開。兩位閣老一邊喝茶一邊殺人,一來一往渾無煙火氣,三兩句間就能定人生死。只有世子戰戰兢兢的端坐在側,迫不得已聆聽殺人罷人關人的種種精妙思路,那真是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如鯁在喉,生平第一次感到了驚恐局促,以及某種莫大的不安。 ……不是,哥幾個都這么狠的嗎? 作為一個年輕、幼稚、單純的懵懂新人,直到此時此刻,世子才終于認識到了這個世界的殘酷真相:無論飛玄真君萬壽帝君,抑或閆閣老許閣老,這三個老登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之所以先前朝政一潭死水毫無波瀾,純粹是因為三個老登彼此牽制彼此消耗,最大限度的降低了危險性??墒?,如果有一個目標能將這三位團結起來,那么合此三登之力,是真能攪得天下大亂,山崩地裂的! 這團結的力量,是不是也太嚇人了點? · 下定決心就是雷厲風行。兩位閣老也不搞什么官樣文章了,一壺茶下肚后辦法也商量得差不多了。只要請李再芳將清單送皇帝過目即可。三位重臣告辭出門,閆閣老則特意留了一步,要與世子議論議論造海船的大事。但看了一眼世子的臉色,他卻換了個題目: “世子以為我等過于不擇手段了么?” 世子嘴角抽搐:“……不敢?!?/br> “其實世子想想就能明白了?!遍Z閣老平靜道:“如果這一仗能打贏,他們那些人遲早也是個死,死了的人不會說話,安什么罪名都是活人說了算;反之,如果這一仗打輸了,就算現在手下留情,又有什么意義呢?” “勝利者是不受指責的——我記得這是世子說過的話吧?” 第101章 預備 事實證明, 兩位閣老能在風波詭譎的老登一朝混到現在這個位置,那是盛名之下,絕無虛士。平日里世子之所以能耀武揚威, 襯托得兩位閣老仿佛只是個可愛而迷人的反派角色,那純粹是因為穆國公府防御太高無法擊穿,政治上上只有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到了普通一級的官員眼里, 這兩位閣老就真正是天上降魔主, 人間太歲神,手腕之狠辣凌厲, 絕對能止小兒夜啼——而且不要忘了, 兩位閣老昔日的赫赫戰績,那還只是單打獨斗, 以一人敵萬人而闖出來的聲名;如今兩人強強聯手,那戰斗力當然立即就是暴增!狂增!勁增! 殺殺殺殺殺!兩位閣老此刻的氣勢比之任何時候也更強大十倍、五十倍;無比霸念,無比狂態, 如此的究極形態——天下間還有什么可以抵擋?! 至于如何個勁增法,穆國公世子很快也見識到了。在關鍵問題上兩位大佬從來不拖延,第二天閆閣老就指使手下上書, 彈劾王鵬等與外藩勾結圖謀叛逆罪在不赦;筆鋒凌厲氣勢洶洶, 一上手就直接戳對方死xue,充分展示了首輔的老辣。當然,一封彈劾還是不夠的, 被關在詔獄的王鵬還能勉強狡辯。但許閣老同樣也出手了——他不知在什么時候扣下了王鵬往老家送的密信, 出示密信后再將王家家人寫的服辯往詔獄里一送,左庶子王鵬很快就絕望自裁了——至于是不是真的自裁, 那也不必追究得這么細。 當然,這一整套流程肯定是有相當瑕疵的, 如果細細追究未必不能翻案。但政治斗爭的狠毒與精妙之處就在這里了,人家講究的不是什么環環相扣精密細致,而純粹是以快打快,痛下狠手,搶先制造既定事實——官場上的攻訐難免會有程序問題,但死人是絕對翻不了天的;任你布局精妙棋路高明算無遺策,只要拎起棋盤往腦殼上一敲,誰都只能蹬腿躺板板。 所以說,相比起這樣久經戰陣的老登,世子還是太年輕、太幼稚、太單純了,他看起來是瘋瘋癲癲到處創人,但實際上卻是心慈手軟狐疑不決;殺倭寇殺葡萄牙人時或者還能痛下決心,要殺朝堂上朝夕相處的同僚下屬,其實也是很難有這個狠辣的。但如今形勢反轉,兩位閣老的加入,恰恰彌補了世子決心的不足——無論平常再怎么溫文爾雅,那種封建官僚視人命如草芥的習慣,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學得會的。 但同樣,兩位閣老的加入,也給穆國公世子制造了莫大的壓力。王鵬在獄中自殺之后,閆黨的攻勢依然沒有絲毫緩和,當天就指使御史上了七八封奏折,每一件都是咄咄逼人、斬盡殺絕的氣勢;而穆祺將奏折抄錄回來給張太岳觀看,欣賞時不由連連出聲嗟嘆: ……“我到了這個時候才明白,能夠殺人的文字居然是長這樣的!” 這句話確實非常厲害,張太岳都有些接不上來;愣了一愣之后才勉強回話: “這都是不足掛齒的詭詐權術……” “但要坐穩內閣首輔這把椅子,卻肯定要這樣的權術?!?/br> 與前朝的宰相不同,如今的內閣在實質上還是一個草臺班子臨時機構,純粹依靠著慣性在運轉,沒有任何體制上的保證,每一個內閣閣老要站穩腳跟掌握權力,都非得與六部與司禮監,甚至東廠錦衣衛搞一番酣暢淋漓的真人大吃雞不可。也正因為如此,能坐到首輔這把交椅上的,外斗如何還不好說,卻決計是內斗中的頂級高手,穆祺這種瓜皮高山仰止的偉大存在。 “搞政治斗爭也是要天賦的?!笔雷佑芍缘目畤@,又從袖子中取出了一封奏疏:“這是許閣老遞上來的公文,他從王鵬往來的書信中找到了更多的蛛絲馬跡,看來是要順藤摸瓜,一網打盡,用強力彈壓一切反對者了……” 政治斗爭的思維和辦案的思維是不一樣的。辦大案要追根究底要仔細羅織要反復拷問,政治斗爭則只需直奔主題;抓到蛛絲馬跡后順手往監獄里一送,懂事聽話的留一條小命做他日攀咬的罪證,頑固不化的直接畏罪自殺;主打一個殺伐果斷念頭通達,絕不給翻身的機會——怎么,你還能在地下不服氣? 張太岳有些驚訝:“許閣老拿到了犯官的書信?難道錦衣衛已經抄家了?” 抄家滅族是要走正式流程的,一走正式流程事情就可能會拖下來。閆分宜許少湖之所以能以快打快迅雷不及掩耳,靠的就是別出心裁,大鉆流程的空子。如果直接走抄家的程序,事情反而會遲緩很多。 “當然沒有?!笔雷雍吡艘宦暎骸八麄儧]有奏請抄家,而只是彈劾這姓王的貪賄成風,請求封鎖他的宅邸,免得家人趁機轉移贓物。然后許閣老就親自帶隊去封鎖宅邸,并把王鵬這幾年來的上百封信全部翻了出來……” 這同樣是在鉆正式流程的空子。抄家的旨意需要經過給事中審核后由三法司辦理,時間會拖得很長;但封鎖宅邸清點贓物就只需要內閣點頭,效率可以加速到飛快。內閣中混了十幾年的老臣,眼光就是有這么毒辣。 當然,鉆空子也是有代價的。以朝廷的規制而言,封鎖宅邸后清點歸清點,但一件東西也不許從現場帶走,更不可能讓你搜羅證據從容羅織什么罪名。但就是在這種頗為尷尬的情形下,帶隊的許閣老才終于秀出了匪夷所思的cao作。 “因為一封信都不能帶出來,所以那許少湖找了個安靜的地界,花了整整兩個時辰,將書信全部背下來了?!笔雷余叭粐@息,雖爾時隔許久,依舊記憶猶新:“他這一封奏折中的每一段,都是從記憶里直抄下來的——司禮監已經核對過了,一個字也沒有錯漏?!?/br> 說到此處,即使對許少湖種種的舉止并不贊同,穆祺也禁不住的生出了莫大的敬畏——到底是幾十萬人中卷出來的卷王,足以屹立于士林之巔高手,八股做題家的究極形態;你可以說人家壞,但真不能說人家菜。 過目成誦,小子! 張太岳顯然也頗受觸動,沉吟片刻,不由出聲感慨: “看來許閣老當真是老了……” “就是……誒?” 世子剛要贊同,猛然意識到不對: “——你什么意思?” 他迅速轉頭,以極為驚異的表情盯著張太岳;張太岳猝不及防,本能的說完了剩下的詞: “……也不過就是百來封書信而已,其實一個多時辰也就夠了……” 一語未畢,張太岳的聲音也漸漸小了下來。顯然,他也后知后覺的意識到了,面前的并不是自己在翰林院同樣天資高絕的卷王同僚們,而只是文化水平一向評價不高的穆國公世子。自己平常司空見慣的評判標準,大概、可能、或許有那么一點高了…… 這就是圈子狹小的壞處了。常年在翰林院在禮部在新科進士的圈子里混久了,對人類平均水平的理解難免就有一點偏差。即使是張太岳這樣情商智商都爆表的頂級人物,居然都一時不察,順口說出了實話來。 當然,張太岳迅速察覺到了這一點,并及時閉嘴低頭,試圖轉移重點蒙混過關??上?,這個時候閉嘴已經來不及了,穆國公世子敏銳的察覺出了他神色下隱匿的心聲: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還有誰菜到連過目不忘這種基礎技能都掌握不了吧? 哎呀呀,連背書這種簡單的技巧都一無所知,那和文盲有什么區別?這樣丟人現眼的文化水平,將來還怎么在官場混呀! 一但領會到這隱藏的心聲,世子立刻就破防了了! ——神童了不起???進士了不起???翰林了不起??? ——過目成誦了不起???下筆千言了不起???能寫一手好字了不起??? ……好吧的確很了不起,但誰讓你到處顯擺的?大安官場不允許有這樣牛逼的人存在! 可惜,天才就是厲害,神童就是了不起;無論世子再怎么被這慘烈的事實刺激得四處打滾拼命破防,事實都是事實,絕不容他否認。實際上,僅僅從此寥寥數語中,他就痛苦認清了真相:對于刀山火海卷上來的張神童來說,這種掃一眼就能倒背如流的技能,可能真的只是基礎cao作。這種水平,這種段位,是區區語文背誦都要愁眉苦臉的菜雞可以碰瓷的嗎? 卷王就是卷王,不要用你的業余水平挑戰人家的專業素養,這是對基礎常識的尊重。 ……不過,這樣的專業素養也有好處。世子翻著眼睛想了半日,終于慢慢抬頭,望向還頗有些尷尬的張翰林。 “果然?!彼溃骸疤?,你也有這種政治天賦?!?/br> · 在一不小心嘴瓢之后,張太岳其實是很緊張的。無論是不小心還是口滑,在上司面前說這種話都有點不太合適。他正在絞盡腦汁思索著彌補的話術,卻猝不及防的聽到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果然。太岳,你也有這種政治天賦?!?/br> “……???” 世子移開了目光,再次仰望天上: “這種政治天賦真的很難得……所以太岳,你對文淵閣里首輔的那把椅子有興趣么?” “???!” 這這,這是不是扯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