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聲日志后 第86節
世子果然沉默了片刻,隨即微笑:“閆閣老的風評確實不佳;要是圣上以貪贓誤國的罪名問罪,那縱使抄家流放,我也不能替他辯駁什么?!?/br> “世子聰慧——” “但這一次的舉動,卻決計不是什么罪過?!笔雷又苯哟驍嗔怂骸吧頌槭纵o,千方百計的搜羅糧食避免饑饉,是再正當不過的職守;而天有不測風云,非人力所能預測,這又怎么能是大臣的過錯?既然沒有過錯,就不該問罪?!?/br>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算在封建時代,設法備災也是挑不出毛病的。就算在籌糧過程中伙同穆國公世子用了某些激烈逾矩的手段,那也該算事有從權,沒有苛責的道理。要是沒有這樣一份大義在,閆分宜還真以為他那一枚小小的印章,就可以調動穆祺為他盡心辦事不成? 張太岳稍一愕然,隨后開口: “縱然如此,也不能算是冤枉?!?/br> 閆家叱咤官場多年,即使說不上清白無辜,至少也得是個罪大惡極;所以清流風議,對這種人很不以為然;這樣大逆不道的人物,就算真冤了他一件兩件,那也不算什么! “但總歸是罰不當其罪?!笔雷拥溃骸盁o論閆閣老私下里又怎樣齷齪的心思,這一次總是為了社稷著想。為了社稷著想卻落個這樣的下場,天下不應該是這么個道理。前車之鑒不遠,如今怎么能坐視?” 這一句話說得含糊其辭,但張太岳仍然聽懂了。正因為聽懂了,才遏制不住的生出驚異: “閆分宜如何能與于少保相提并論!” ——xx的,他也配? “他當然不配,但此后未必沒有于少保那樣的人物!”世子直視他:“這樣聚九州之鐵亦不能鑄成的大錯,絕對不能再有第二次。防微杜漸,曲為之制;圣上可以用一千個罪名殺了閆分宜,但惟獨不能因為他盡忠職守妨害私利而動手問罪。這樣的惡例一開,將來還不知要鬧到什么樣的地步!” 這話直白淺顯到了近乎無禮的地步,倒搞得張太岳目瞪口呆,一時反應不能;半晌才期期艾艾的開口: “這也不至于……” 世子反問他:“真的不至于嗎?” 歷史的迷人與恐怖,就在于其完全的不可預測。三楊在朱老四面前全力保舉好圣孫的時候,恐怕做夢也沒有想到好圣孫會生出什么樣的妖魔鬼怪吧?當時的三楊都是飽學鴻儒國之重臣,大概推敲來推敲去覺得大安國泰民安威加海內兵戈已平,后世的君主再怎么作妖也不至于鬧到天下鼎沸;但堡宗就以鐵一般的事實雄辯的向他們證明,永遠不要以人類貧乏的想象力去揣測類人的底線,因為雷人的字典里不存在底線這么高貴的東西。 或許看著張太岳被噎得有點說不出話來,世子默然片刻,還是放軟了語氣: “我也不是為了他閆分宜著想;閆黨沒有這么大的面子。但無論如何,總要給后面的人留一點余地。盡忠職守的人不能因為一點蠅頭小事被問罪;所謂防微杜漸,如果不能制止這一惡例,將來必定還有不忍言之事……” 說到最后幾句,世子語氣中也夾雜了隱約的嘆息。如果說于少保的惡例遺臭萬年,表明縱然社稷肱骨之臣,只要觸及皇帝本人的利益,仍然可能不得其死,沉冤難雪;那么數十年后攝宗的惡例,則更為恐怖,更為匪夷所思——他證明了,即使有扶大廈之將傾的功勞,即使對皇帝倍加呵護從無傷觸,即使沒有觸犯國朝任何一項忌諱;只要皇帝這個巨嬰因為一丁點雞毛蒜皮生出不滿,仍然能翻云覆雨,制造莫須有的冤獄。 事已至此,夫復何言?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天父曾經許諾,只要有十個義人,就可以寬恕索多瑪一城;同樣的,只要有十余個戮力同心堅貞不屈又精明強干的忠義之士,這個民族就永不會滅亡。這樣絕世出眾的人物比黃金更為珍貴,幾乎可以算是文明最后的元氣,將來賴以翻身的底牌——考慮到生產力暴漲后整個社會都將天翻地覆,他們面臨的很可能是千百年未見之大變局;在這樣大變局面前,當然要盡力的保存國家的元氣,以備萬一。 所以,世子的表態并無欺瞞。他不是為了閆分宜籌謀,閆分宜也沒有那個臉面讓他籌謀,如果說他真的是謀算什么,那充其量也只是為了未來的攝宗考慮——事為之防,曲為之制,哪怕為了幾十年后的大事著想,也斷不能開此惡例。 “我會上書給皇帝,說江南的事情基本是我自作主張,擅為威福,與閆家關系不算太大。閆分宜也沒有挑唆著讓我收拾錦衣衛和織造局?!笔雷悠届o道:“這都是實話?!?/br> 的確是實話,但這個時候愿意說出這種實話,無疑是將千斤重擔挑在了自己肩上,沒有半分卸責的余地了。 但這又有什么辦法呢?世子已經做了決斷,張太岳也無可奈何了,只能恭敬回話: “是?!?/br> “然后再勞煩太岳幫我給閆分宜寫一封回信吧?!笔雷酉肓讼胍幌耄骸罢f他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請他好自為之,日后還是不要太過放肆。否則被人揪出老賬,那就誰也救不了他了。信寫好直接送過去,我就不看了?!?/br> 這一句話大概也只是平平。但張太岳卻不由精神一振:世子給閆閣老背鍋也不可能白背,總是要私下做些交換的;而看現在的意思,這個交換往來的權限,可就恰恰落在他手里了! ——嘿嘿,恰巧張太岳就對這甩鍋的無恥舉止頗為不滿,如今逮著機會,當然要好好揉搓揉搓貪得無厭的閆家兩父子——真以為穆國公府的便宜,是這么好占的嗎? ——早該爆金幣了吧,老登! · 在穆國公世子請罪的奏折草擬之前,南方錦衣衛的線報就已經到了。被恐嚇威脅百般羞辱,錦衣衛的怨氣當然不可消弭,于是集體寫了一份告狀的文書,五百里加急送進京中,將穆國公世子大肆抨擊了一番。 錦衣衛里都是粗人,但粗人也有智慧。即使文字上或許不太雅觀,卻很懂得戳皇帝的痛點,所以竭盡全力的描繪了世子的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并重點強調他劫掠府庫的惡行——那可是陛下的錢喔! 果然,飛玄真君只聽了幾頁,神色就頗有些難以言說的微妙。但仔細聽到后頭,皇帝卻忽的開口問了一句: “他從府庫里搶了多少?” 讀文書的李再芳趕緊回話: “總數怕在八十萬兩以上?!?/br> 真正的數額當然沒有八十萬兩,但誰叫世子理虧呢?錦衣衛自是樂得占這個便宜。 皇帝默然了。 ……才八十萬兩??? “知道了?!闭婢蚝笠煌?,語氣平淡:“奏折放著吧,朕之后再看?!?/br> 第97章 攻擊 雖然在面上總以大老粗自居, 似乎粗豪蠻橫全無心機,但錦衣衛們挑選的攻擊角度其實是很厲害的??椩炀质腔实鄣男〗饚?,攻擊皇帝的小金庫無異于是打皇帝臉, 至少一個藐視君上的罪名決計逃脫不了;更不用說錦衣衛百上加斤,還特意把織造局的損失夸大了許多——以他們的經驗看,這種損失會立刻激發飛玄真君萬壽帝君名為“朕的錢!”的pstd, 強制將穆國公世子彈出官場, 直接殺死比賽。 論誣陷栽贓,錦衣衛或許不能與東廠相比, 但能在老登手下屹立不倒, 手上也是有那么兩份絕活的。但趙五等錦衣衛大概是遠離中樞太久了,用的招數稍微有那么一點老套, 因此效果也實在出乎意料——你要是誣陷別人藐視皇權也就罷了,非得誣陷穆國公世子…… 怎么,真君難道不信上天賜予的天書, 反而還要信你們這些笨拙愚蠢的凡人么? 一百多的忠誠值實在是太有份量了,更不用說旁邊還擺著個三百多忠誠值的海剛峰。但凡這一份忠誠還在,皇帝就絕沒有什么可以懷疑的地方;而只要皇帝病態的懷疑機制沒有觸發, 那什么事情也都不算大事——搶掠織造局當然可以解釋為歹毒兇狠非君罔上;但只要換一個思路, 那不也就是小伙子年輕不懂事,心情急躁后犯了點小錯嘛。 橫豎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斤斤計較?說到底世子也是實心為朝廷辦事, 為真君打仗, 這一不小心犯的一點小錯,為什么就是要抓住不放呢? 所以皇帝并沒有流露出什么憤怒的情緒, 只是讓李再芳代批了一個“知道了”;然后琢磨著大事化了。畢竟世子還是把錦衣衛和織造局都得罪得很慘,不給個交代也不好;真君已經擬定了方案, 打算以飛揚浮躁胡作非為的名義讓世子閉門思過,日日派人申斥;等到風聲一過,再挑個良辰吉日悄悄放人。 所謂簡在帝心,待遇就是有這么不同。 花了半分鐘做了決斷,飛玄真君在蒲團上調整了一下坐姿,示意李再芳再念奏折。接下來幾份奏疏頗為無聊,匯報的都是京城及北低的米價,但三四份公文之后,接下來的奏折又開始勁爆了: “《劾穆祺十五大罪疏》……” 皇帝霍然睜開了眼睛: “這又是什么奏疏?” 李再芳躬身:“是已致仕的前文淵閣大學士、戶部尚書葉清的奏疏,彈劾穆國公世子在江南橫行不道,所過殘滅;黎民冤訟,不可勝計……” 江南的望族也不是傻的,吃了大虧當然要報復,而且一報復就要報復到七寸上。人家壓根都不稀得跟區區四品的海剛峰海知府計較,立刻就出動了自家已經退休養老的隱世高手,同樣是快馬加鞭雷厲風行,一桿子就捅到了皇帝跟前。這封奏疏與錦衣衛的奏疏彼此對照,效果更是大大增強——偏聽則暗,兼聽則明;眾口一詞的彈劾,恰恰足以證明穆國公世子飛揚跋扈、干犯眾怒。 但皇帝的臉色卻微微變了。他睜開眼睛,瞥了公文一眼: “這份奏疏是什么時候送到的?” 李再芳躬身:“回皇爺的話,是昨日送到通政使司的?!?/br> ——這么說起來,就是和錦衣衛的奏疏前后腳到的啰? 皇帝的臉色完全變了: “這么快?” 李再芳屏息凝神,再不敢多說一句了。 南下的錦衣衛有王命旗牌、皇權特許;所有奏疏直達御前,不需要經過任何篩選;但外朝大臣——尤其是這種早已致仕、并無差事的老臣,上呈的奏疏是必須要在通政使司過一道手,仔細篩查過才能呈交。而以朝廷歷來辦事的效率看,這份奏疏起碼也得磨蹭個七八日,才有資格送到他飛玄真君駕前;昨日抵達,近日面圣,這效率未免也太高了! 所以問題就來了:通政使司的效率為什么會突然變得這么高? 這個問題其實不難回答。真君執掌皇權如此之久,已經太明白這其中的貓膩了。雖然官場有起有落,但所謂門生故舊,所謂黨徒姻親,即使重臣們退隱歸鄉,仍然能通過血緣通過門第通過師徒結成牢不可破的大網,勢力仍然不容小覷??v然早已遠離官場,這張關系網絡仍然發揮著強勁的效力,并足以干涉中樞的行政。 ——好好好,你們這么玩是吧? 權力的劃分從來都是微妙而緊張的?;实勖x上至高無上,但實際中卻總得與官僚分享權力。而沿海不少望族借助走私聚攏財力,依仗倭寇與海盜威脅治安,也的確有足以與中樞討價還價的資本——多年前十余個倭寇能一路殺到金陵城下,沿途幾乎沒有遇到一丁點的阻礙;如此橫掃千軍所向披靡,真是因為倭人武士以一敵百不成?只不過東南財賦重地,有些事情朝廷也只有忍耐罷了。 一個投鼠忌器,一個倚倭自重,雙方的關系尷尬而又緊張,在不可言說的默契中持續到了現在。而現在一封朝奏九重天,未嘗沒有某些人微妙的示威——江南望族與京師勾結之深,退休老臣影響力之大,恐怕還要遠遠超出了原本的預期。 這樣的示威當然極為無禮,但人家既然敢遞上來,就是篤定了飛玄真君的無可奈何。實力的對比從來不是無能狂怒可以改變。依靠走私聚集財力,依靠倭寇籠絡兵力,只要這兩項還握在江南望族手的里,飛壽帝君萬壽帝君又能如何?就算給老登一把刀子,他現在又敢砍誰? 菜就多練,輸不起就別玩;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政治永遠是這么實際又這么殘酷的東西,高祖太宗的輝煌消弭之后,皇權的威嚴也不可逆轉的遭遇了摧折。事到臨頭不由人,就是老巨嬰也只能權且學個烏龜法,該縮頭時就縮頭。最多挑幾個葉家的子侄輩惡心惡心對手,大家和和稀泥算完。 ——通常情況下,事態大概就是這么發展的。 但問題是,現在是通常的情況嗎? 飛玄真君還是非常沉得住氣的,絕不打無準備之仗;在意識到了這位前大學士葉清若有似無的示威之后,他只是徐徐閉上眼睛,將先前已經閱讀過數次的天書再次調了出來,并仔細重溫了上虞海戰的關鍵段落。 ——已知:穆國公世子所研發的“火箭”在上虞一戰大獲全勝,并于甲寅變法后橫掃歐陸各國,天下震恐,莫敢不從; ——又已知:東瀛其實只是那什么“大航海時代”無足輕重的配角,給歐陸列強提鞋都不配的洗腳婢而已。 ——可得:火箭的戰力大于葡萄牙大于歐陸列強大于東瀛更大于依靠倭寇作威作福的東南豪族;進行放縮cao作之后,即可證出不等式:穆國公世子的火箭遠大于東南豪族。 ——綜上所述,不難得出:只要真君牢牢的控制住世子與他的火箭,就可以將葉大學士和他的家族當狗一樣的打。 ——妥了。 花了一分鐘證明出這足以影響整個政局的飛玄真君不等式之后,皇帝底氣十足的睜開了眼睛: “真是好個大學士,好個致仕的重臣!都說是告老之后不問政事,朕看這位葉大學士倒是家事國事天下事,無一不知。他們這樣的勤于政務,還不如把朕的家當了算了!” 語氣平平,卻又充滿著刻毒的陰陽怪氣。李再芳立刻趴了下去,不敢抬頭。 但皇帝還沒有發泄完;這一封奏疏不過是引火的苗頭而已,真正的火氣早已積壓了多年:倭寇縱橫走私盛行,公然侵吞田畝抗拒中樞;這么多年來某些人把朝廷的臉真君的臉扇得啪啪作響;偏偏皇帝又忌憚局勢忌憚財賦忌憚倭寇不能加罪。多日以來怒火淤積,今天終于有了噴發的時候: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南方的水果然是清的——但現在清水也要泛濫了!清水泛濫淹沒山頭,家不成家國不成國;就連朕的通政使司,都要吃一口他們葉家的飯了!” 又是“葉家”,又是“清水”,恨意已經昭然若揭。雖然不明白皇帝的怒氣從何而來,李再芳仍然大力磕頭: “奴婢立刻叫人去查通政使司!去查葉家!” 說到此處,他也停了一停,小心向上望去——作為內廷總管,李再芳當然是知道朝廷局勢,知道東南糜爛的;所以說出這一句斗狠的話,也無非只是給皇帝鋪一個臺階下。畢竟吧,往常這么多次都忍過來了,今日難道真的要翻臉嗎? 總不能真查吧?萬一查出些什么和東南望族翻了臉攪動了大局,那就只能讓調查的探子身中八支弩箭,自殺身亡啦。 但出乎意料,皇帝沒有踏上這一節預備好的臺階。他默然片刻,只是冷冷道: “秘密的查,別露了馬腳?!?/br> 這是真要對東南動手了么?李再芳心中咯噔一聲,但終究不敢再做勸諫,只得磕頭答應。 稍稍發泄之后,皇帝隨手抓起了那封奏疏,用力扔在了地上: “這封奏疏一個字也不要批,原折擲回,讓那姓葉的自己去想!” 君臣之間也要講究體面,即使皇帝對奏折不滿,多半也只是留中不發,相當于已讀不回而已;至于“原折擲回”,則等于皇帝直接把大臣拉黑了,羞辱與刺激當然無可言喻。 李公公小心收好奏折,眼見皇帝再無多話,只能硬著頭皮提醒: “再請皇爺示下,世子那邊……” 錦衣衛那邊還巴巴等著回復,您老總得給個準信吧? “穆祺那邊怎么了?”皇帝倏然抬頭,面色已經非常不快:“怎么,錦衣衛還非得逼著朕處置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