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聲日志后 第36節
“我也不甚了了,陛下并未明說?!?/br> 實際上,豈止是沒有明說而已?飛玄真君萬壽帝君傳召心腹下達指令之時,除了再三強調機密謹慎之外,居然連辦事的流程都沒有交代一句;而且表情陰冷面色不虞,看起來也絕沒有替手下解答疑惑的興致——陸指揮使從小跟著真君混了這幾十年,如今也算是簡在帝心深明圣意,但大概窮盡心力,也實在猜不透這陰陽怪氣的表態下真正的用意,只能照章辦事而已。 ……當然,如今光司禮監的紙條就抄出了幾麻袋,所謂“機密”云云,大抵只能妄想了。也不知事情辦成這個鬼樣,宮里的那道坎該怎么過呢。 聽到指揮使的回復,世子大為驚異: “又是東廠,又是錦衣衛,幾十個人光天化日把宮門堵了把內閣抄了,居然連張明旨都沒有?!” 內閣再怎么草臺班子,好歹也是中樞機要、臺閣重地,天下眾望所系!牽涉國家運轉及朝廷規制的大事,是可以如此隨隨便便處置的嗎?將來人情驚駭,還不知要激出什么樣的變故! 如此無根無據胡作非為,朝廷規矩在哪里?皇家體面在哪里?國家機器的體統又在哪里?西苑九五至尊,怎能如此放誕的行事! 錦衣衛使微露尷尬,稍稍移開了目光。但神色游移之間,卻分明已經泄漏了答案——顯然,作為大興土木一意玄修在西苑浪了幾十年不肯挪動一次屁股的天下第一老登,和飛玄真君談什么體面體統,意義實在不大。 只有領悟了這一點,才會明白后日海剛峰《治安疏》所言之“妄念牽之而去”、“心惑情偏”,是多么的沉痛懇切,切中要害。 即使與老登相識已久,穆祺讓酒瞠目片刻,終于忍不住長聲嘆息: “往日里看人高樓起,看人高樓塌,抄家的不勝其數,想不到內閣竟漸漸也來了!可知這樣聲勢顯赫的所在,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內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 說到此處,他也不覺連連搖頭。大概是沒有賈探春的才情與心氣,那副眼淚是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來的;但不以為然的意思,卻擺明溢于言表了。這幾乎已經算是公然非議君上,陸指揮使愕然片刻,一句話也不敢接了。 · 正如陸指揮使的預料,宮里的這道關卡非常之難過。當黃尚綱與李再芳戰戰兢兢將那幾麻袋的可怕罪證逐一攤開在卦臺之前,飛玄真君萬壽帝君掌六合功過降魔大真人便猛的噎住了。然后——然后真君的臉迅速扭曲,儼然已經有了“降魔”的威力。 兩人匍匐下拜,五體投地,根本不敢向頭頂瞥上一眼。而皇帝的鼻息亦漸漸粗重、激烈,仿佛正在醞釀什么難以預料的火氣;僅僅頃刻之間,積郁的火山便要噴涌炸裂,將這小小宮室盡數吞沒燒毀,給一切活物降下滅頂之災。 ——但是,在喘氣片刻后,皇帝到底沒有發作。 無論再如何刻薄、陰狠、冥頑不靈,當今圣上都絕對是一位嫻熟權術而心機老辣的合格君主。與他那軟弱的兒子以及心理年齡永遠沒有突破十五歲的好大孫不同,在平時遭遇羞辱與誹謗時,飛玄真君可能會勃然大怒肆意泄憤;但當真正遇到了皇權的重大挑戰,他卻可以速冷靜下來,權衡利弊判斷局勢,籌謀關竅迅猛反擊,而不至于效法他那個軟弱大兒,只會跺著腳對內閣喊“有人欺負我”! 如今的情形也依稀類似。自大禮議以來,百官望風披靡柔媚無骨,已經再也沒有人敢忤逆君上一言;但在這一籮筐的碎紙片里,飛玄真君萬壽帝君卻敏銳感受到了某種若有若無的反抗——膽敢傳閱皇帝的話本還只算“肆意妄為”,但居然能提前預判皇帝的預判,搶先收拾殘局規避搜查,那無疑就是看破了皇帝的底細,存心要與皇權周旋了。對于專制皇權而言,后者恐怕還要更加不可容忍。 難道只有太監們會看帶顏色的話本么?無非是內閣重臣隱匿的手腕更加高明而已! 可惜,反抗的手段越隱匿越高明,越會激發皇帝斗法的心氣。天無二日民無二王,他飛玄真君是皇帝是天子是萬民的君父,上蒼既然將九州萬方都交給了他,那內閣就必須對他百分之百的忠誠,絕不容一下一丁點的敷衍,更容不下這樣首鼠兩端蓄意隱瞞的做派! 皇帝深深吸氣,決定要以雷霆之勢,采取斷然的措施。 而斷然措施的第一步,便是果斷給膽敢冒犯權威的逆賊迎頭痛擊,以慘痛教訓嚇阻后人: “但凡是傳看——傳看這種臟東西的奴婢,一律杖六十,扔到陵工上服役,死了直接扔亂葬崗;以后宮中膽敢碰這些的,一律打死算完,包庇者同罪。把朕的話曉諭六宮,免得死了也做個冤死鬼?!?/br> 說實話,禁止牽涉皇帝本人的本子也就算了,連一切帶顏色的話本都要斬草除根趕盡殺絕,剝奪太監宮女最后的一點可憐愛好,確實是有點不人道。但這也無法可想。司禮監也好,東廠也好,再如何位高權重聲勢顯赫,終究只是皇帝的家奴,生死榮辱只在一句話而已。 宮內的可以打死算完,但宮外的顯然是蔓延流布,不可收拾了,反倒是有點難料理。 “至于工部那個姓吳的……”皇帝冷笑了一聲:“他喜歡看話本,朕就給他看個夠。你們先安排個人彈劾他言行不謹、舉止無措,再把他囚禁家中,交給錦衣衛看管;勒令他每年將市面上一切的話本謄抄成冊,一一查檢。朕倒要看看他的花樣!” ——說實話,真君對吳尚書已經隱約生起了其余的懷疑。只是一時還不好解釋,干脆先關起來嚴密監視,看看風聲有沒有什么變化。。 盛怒之下,兩個大太監戰栗領命,不敢再替自己的親信們多說一句。 飛玄真君稍稍泄出一口惡氣,掃了自己的心腹一眼: “你們搞出這么大的動靜,有人議論過什么沒有?” 暴雨雷霆當頭而來,橫掃上下無人幸免;皇權殺雞儆猴的迅猛震懾已經達到;隨后就該是權謀詐術細細思索的水磨工夫,真君必得仔細了解搜查時的情形,推斷出蓄意隱瞞的內鬼,方便日后整人抓人保人,慢慢的清理朝堂。 重壓在前,黃公公心神俱喪,什么也不敢隱瞞,只能搜腸刮肚,將當日的情形吐的清清楚楚: “奴婢等宣旨之后,沒有人敢有異議。只是后來穆國公世子趕到了內閣,似乎是陰差陽錯,起了什么誤會……” 他老老實實,將世子關于什么“謀反”的言論一五一十給倒了出來,隨后又是跪伏在旁的錦衣衛指揮使做補充,復述了世子有關“自殺自滅”的古怪論調。這些言論委實匪夷所思,即使是在如此凝重而僵硬的氣氛中,依然聽得幾個大太監一腦門子的官司,甚至冒死抬起頭來,偷偷窺伺飛玄真君道袍的衣擺。 ……說實話,這種莫名其妙的瘋勁倒很符合他們對穆國公世子的印象;但要是在別處發癲也就算了,偏偏皇帝現在正是在盛怒的當口,設若被一言半語激發出了火氣,豈不立刻就是塌天的大禍么? 但是出乎意料,雖然真君不陰不陽的哼了一聲,但口氣里卻似乎沒有什么了不得的怒意: “……還是這么個狗腦子,還是這么張破嘴。朕申斥他多少回了,怎么就不知道改呢?” 的確是申斥過很多回了,多得司禮監都專門有個檔案袋存放皇帝申斥穆國公世子的模板,立等可取,方便快捷;在具體申斥之時,還針對不同的場景做了優化;世子煉丹藥出事用甲乙模板,嘴臭出事用丙模板,失手和人扭打用丁模板。穩定可靠,流水線cao作,充分展現了司禮監的高素質。 聽到皇帝的話頭有些活動,李再芳大著膽子回了一句: “這都是皇爺天高地厚之仁,才能再三寬宥?!?/br> “朕也不是什么人都寬宥的?!被实鄣溃骸半捱@一輩子能容讓幾分的,都是不對朕使心眼的人。只不過滿朝文武,有心眼的人是太多了;算來算去,也就只有幾個直人和笨人信得,至于穆國公世子嘛……” 說到此處,飛玄真君不由也停了一停,似乎面對著世子種種的言行,一時也難于措辭——顯然,以世子種種表現而論,是既不能算直人也不能算笨人,甚至搞不好也有點什么九曲十八彎的心眼;如果要勉強形容,大概只能稱一句癲人,才算恰如其分——癲人當然也是有心眼的,但用的心眼正常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那就和沒有心眼其實也區別不大。 ……可是,剛剛才表達了這樣緩和的預期,現在又驟然給勛貴子弟扣一個癲人的帽子,似乎無論如何不好開口?;实弁A艘煌?,才從容繼續: “……穆國公世子嘛,無論如何,總是個忠心的。朕只看重他這一點,旁的也就不與他計較了?!?/br> 飛玄真君徐徐說完這句,面前匍匐的三位心腹周身便同時一顫。真君盤坐卦臺居高臨下,將手下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卻依舊是不動聲色,任由心腹們反復咂摸自己的表態。 真君登基以來,夸獎臣下忠君愛國實心用事,說過的好聽話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在外朝大庭廣眾下的虛詞假意,又怎么比得上密室內對著內廷機要的訓話?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表態,分量怕不是比千萬張圣旨還要沉重! 這樣的分量也是理所當然的。為了做這個表態,皇帝已經在心中籌謀揣度了不知多久,又是私下關注著這數年以來穆國公世子的種種言行,一一考察無誤后,才敢斷然下這個定性。 簡而言之,即使以飛玄真君那不可救藥的疑心病,也實在挑不出世子什么毛病了! 當然,從皇權穩固的角度講,世子也的確沒有任何毛病可挑。出身可靠家世可靠,平日的一言一行也是那么的可靠——勛貴宗親真要心存異志,好歹也得禮賢下士搏名養望,哪里有瘋瘋癲癲四處得罪閣老重臣的道理?權力之爭論跡不論心;單論行跡,世子可就比一大票的勛貴宗藩安全到不知哪里去了! 懂不懂一個癲公能給皇權帶來的安全感??? 而且吧,安全感還在其次,僅以皇帝近日的冷眼旁觀來看,穆國公世子的忠愛之心,那也是絕對靠得住的;甚至以用心之誠,搞不好還是朝中最為忠君愛國的那一批人,只不過被瘋癲舉止所遮蔽,一時不能外現而已。 別的不論,單以世子奉命至禮部辦理朝貢事務的表現來看,便委實是忠不可言,無可挑剔——試問,若不是赤忱熱心的忠臣,誰會想到在外藩推廣青詞?試問,若不是事事以真君為先,怎么會在談判中據理力爭,即使落得個苛待外夷的罪名,也必定要盡力搓磨倭人?更不用說,世子辛辛苦苦忙碌多日在朝貢上掙的那一丁點勞苦錢,竟然分毫都沒有截留,一半入了國庫,一半入了皇帝小金庫,居然連半分都沒有想到自己! 還有什么能比真金白銀更說服人?這才是實實在在的忠不可言,不打折扣的事君之誠吶! ——說實話,即使是以真君的不通人性,在一一點檢這種種事跡之時,心頭都不覺微微發熱了! 他人忠愛君上,都是別有所求;或者為錢,或者為權,或者為了虛名;真君周旋朝政數十年,對這樣的嘴臉已經看得太多。但這種種的需索,卻都與世子的舉止不能吻合。如若世子愛錢,沒有必要把分潤盡數上交;如果世子愛權,沒有必要得罪朝中重臣;如若世子愛名……說實話,世子若真的要保全名聲,那與其討好皇帝,還不如先毒啞自己的那張破嘴,更能事半功倍。 既不為名,亦不為錢,更不為權;那就是無私而真誠的拳拳忠愛,最熱忱寶貴的情誼。古人以香草美人比喻君臣,以對美人的思念愛慕而指代對君主繾綣的忠心。若照此而論,那旁人對飛玄真君這位絕世美人的仰慕,多半是參雜了一點不可言說的欲望與心機,唯有如穆國公世子一流的人物,奉獻出的才是最真摯而高貴的愛。 ——簡單來說,世子是愛慘了他飛玄真君啦! 即使身為人人傾慕的美人,數千萬臣民所共同愛戴的海王,這樣不雜私心的純粹愛意也是萬分難得(哪怕這種愛意中混著一點去不掉的瘋癲)。真君畢竟不是堡宗,為了珍視這難得的愛意,他非常愿意展示君主應有的氣量。 ……所以,在幾位心腹茫茫然消化完圣上的表態之后,皇帝輕描淡寫,下了最后的定論: “穆家孩子那張嘴就是這樣,可單看他的這一點心,朕便不同他計較,你們也不要同他計較。百姓家說護犢子護犢子,朕也是個護犢子的人。世子的舉止是荒唐了些,但君上師長總是要呵護的嘛?!?/br> 話語雖然輕巧,言下之意卻再明白不過。飛玄真君即將辦幾件震動朝野的大事,考慮到朝局的風波驟起自然要提前將自己貼心的忠臣先保護起來。穆國公世子當然是個癲公,但他畢竟是皇帝自己的癲公,必須有點預備。 交代之后,真君輕飄飄瞥了匍匐的三人一眼,不再重復。 ……說實話,穆國公世子的舉止絕不只是荒唐了一點而已??杉热换实垡呀浻H自開口,一定要庇護他最真摯的愛慕者,旁人又還能議論什么呢?三人一齊叩頭,再不敢多言。 第45章 語錄 觸及皇帝逆鱗, 內廷辦事的效率總是格外的快。不過一兩日功夫,西苑就發出了兩道旨意,一道是重譴司禮監宦官及工部吳尚書, 措辭之凌厲酷烈,實為罕見之至;另一道則是曉諭禮部,要在皇帝萬壽之前加恩士林, 命禮部從速預備科考諸項事務, 將春闈會試提前到下半月舉行。 顯然,這又是飛玄真君慣用的權謀招數。眼見著《西苑春深鎖閣老》流毒甚廣, 等閑手腕實在已經降服不下。真君思來想去, 索性調整了朝政的議程,以科舉轉移文人的注意力——市井話本多半是落魄無聊的閑散舉子的手筆, 在候考的漫長時間里給皇室整點謠言來放松放松心情。與其排出錦衣衛大索上下,把謠言的風聲越扇越高徹底坐實,還不如給他們弄點大事來cao心;考前三十天把密卷模擬卷往年考題一刷, 還有什么心思編內閣的同人本? 喜歡編朕的本子是吧?閑的皮發癢是吧?刷題刷不死你們! 還是要題海戰術才能制住這些荷爾蒙旺盛行動力爆棚的無聊讀書人,真君對此深有體會。 不過,朝政議程驟然更改, 卻實在是大大的苦了六部。以前幾年的慣例, 會試都是于三月中旬的時候開始,在谷雨前后辦完。如今提前一月有余,各項預備工作立刻就亂了。雖然這是籌備了幾百年規制嚴謹的論才大典, 但你永遠可以相信禮部的摸魚能力;所謂能拖則拖當擺則擺, 不到最后的期限,諸位堂官決計折騰不出個所以然來。如今deadline被老登一句話提前幾十天, 擺成習慣的禮部上下登時便是一片嚎啕,手忙腳亂屁滾尿流, 好容易才在期限前敷衍出了樣子,一一報了上去。 二月十八日,皇帝審核已畢,命禮部尚書釋奠孔子先師,調集人手清點會試要用的各處貢院??瓶即笙迣⒅?,緊張亢奮的情緒遍布上下,滿城游逛聚會的舉子頃刻便不見了蹤影,大多都縮在會館臨陣磨槍閉門苦讀,全力揣摩幾大書商近日新出的模擬試卷——科舉不是標準考試,文風能否對上考官的胃口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相較于人生地不熟的外地舉人,顯然是人脈深厚的京城豪商更能摸準朝中大佬的胃口,風向判斷更為精準,編纂的模擬卷堪稱一字千金。即使為此糜費無算,也是在所不惜的。 可惜,在今年的科舉中,絕大部分人恐怕都要失望了。穆國公在內閣當值,已經通過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公得到了小道消息——皇帝否決了今年禮部交上來的主考官名單,親自圈定已經致仕的前禮部尚書霍渭先做主考,名曰優待老臣?;实鄯駴Q禮部的人選不是常事,但似乎也并不怎么引人注目;只有參照后世歷史的記載,才能敏銳發現風向的變更: 老登又要來一坨大的了! 數十年前皇帝入承大統,帝系轉移的矛盾一觸即發;正是彼時尚未萌新小官的霍渭先霍尚書率先上書駁斥首輔楊廷和,才打響了大禮議的第一槍。主動出頭的自己人自然該重賞,為了嘉獎這位天字第一號的議禮派,彼時還很通人性的飛玄真君在七年之內超拔五次,硬生生將一個從六品兵部主事給拔擢到了正二品禮部尚書的位置,君臣相得之厚,也堪稱是一時的嘉話。 如今前塵往事早已論定,皇帝又為什么要特意請回這位大禮議的元老?顯然,飛玄真君更易禮制的欲望永不滿足,又要借著科舉猛塞私貨,給自己的太廟改造計劃增添助力了! 今日的舉子就是明日的官員;只要這一次科考中公然翼贊了皇帝的舉措,那將來就再也不好反對。飛玄真君的籌謀便是如此細密刁鉆,防不勝防;被特意調來的霍尚書也善能領會圣意,專程更改了考試的題目。若歷史記載無誤,霍渭先便是特意在第二場考試中加試了一場,要求考生們代朝廷草擬一份祭文,頌揚太宗文皇帝的功德。 這毫無疑問是在給太廟改造埋伏筆,預備著給太宗皇帝換一個廟號。但是說實話,在科舉考試中整這么一個大活,霍渭先還是有點太沒有良心,太不替后輩考慮了——既然是要草擬祭文,那必然要涉及對太宗生平的評價;而太宗皇帝的生平,是一群萌新可以隨意評價的么? 你是真不把大家當外人是吧? 因為種種可以理解的原因,考生們寫這種要了命的大文章,那基本就是在雷區附近大鵬展翅,稍不留神就會觸碰到依照大安法律不宜顯示的區域;或多或少都要犯點忌諱。忌諱少的被當場黜落下次一定,忌諱多的干脆被褫奪功名驅逐出京,甚至永遠不許科舉。手段酷烈打擊廣泛,給初出茅廬的新人留下了一個永生不可磨滅的印象。 也正因如此,這一屆科考創造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即使后續有意放寬標準,被錄取的進士也不過只有一百一十三人,是國朝數百年開科取士人數最少的一回;而科場中觸犯禁忌被驅逐或禁考的舉子卻足足有三四百之多,同樣創造了不可逾越的歷史記錄。 ——雖然錄取人數少,但人家罰得狠吶! 我覺得這就是一種自信,聽霍尚書說。 當然,即使面臨這樣絕無僅有的奇葩限制,考場中仍然卷出了一大批高手,攝宗張太岳及李句容的親侄子,便是這一科的佼佼者。即使海剛峰海先生的學術傾向與考官格格不入,寫的文章照常落第,但終究沒有觸碰禁忌,依舊能全身而退,片葉不沾。日后官場大佬游走自如的功底,此時已經隱約現出一角了。 盡管以歷史走向而論,兩位ssr都不會在科舉中鬧出什么大事,但世子還是要盡一盡自己的心。他派人給兩位送去了科場用的上好筆墨、干糧、補氣提神的各色干糧;又在稿紙里夾雜了一本《圣訓錄》,預備考前背誦查檢——這本書是他數年前便埋下的伏筆,總結了歷年來飛玄真君的多次訓示及手諭,從中輯錄出真君頌揚太宗皇帝的種種詞句。設若兩位先生在考場遇到什么難以下筆的窒礙,便可以隨意化用真君語錄,輕描淡寫搪塞過去。 敏感領域大鵬展翅,最好的法子便是以魔法打敗魔法。想來霍尚書再過狠辣,總不敢給飛玄真君扣一個不敬祖宗的帽子吧? 沒有人比飛玄真君更懂太宗皇帝,所以建議霍尚書不要多嘴,乖乖通過了事。 · 科舉的流程繁瑣冗長,偏偏又絲毫馬虎不得。國家大典之時,各部的精力都叫考試牽扯了大半,連內閣都清閑了不少。穆祺終于得著空閑,開始實施自己籌謀了許久的規劃。他挑了個街面清凈的時辰,直接上閆府拜訪去了。 自閆閣老被囚西苑以來,小閣老枯坐在家,已經十余日不敢出頭露面,如今見到故人來訪也甚是驚喜,趕緊迎入書房,親手倒水奉茶殷勤之至,隨后出聲感慨: “想不到我閆家滿朝故舊,只有穆兄能不避嫌疑的上門!” “閆兄這話說得太重了?!笔雷硬灰詾橐猓骸氨菹聸]有處置,閆兄何必灰心?我聽工部與禮部的人說,閆兄已經好多日沒有去點卯辦事了,這不是白白給人話柄么?” 好時千般都好,不好時再小的瑕疵也是把柄。也就是閆家架子還沒有倒,否則早有言官彈劾閆東樓憊懶誤事了。 閆東樓長聲嘆息:“穆兄哪里知道,我如今閉門在家,也只是想躲一躲外面的風聲罷了。陛下雖然沒有明示,但言下之意卻是昭然若揭了。我們不乖乖的潛身縮首,難道還上躥下跳大張聲勢,招他老人家的忌諱么?” 這顯然又是官場中思退思危,藏拙隱身的口訣。但穆祺只是微微一笑,心想這樣的謹慎倒是大可不必,老登也未必會有什么忌諱——當然,這絕不是說老登公平公正氣量寬宏;實際上,真君睚眥必報的兇狠心腸簡直是有目共睹。但老登當皇帝向來只追求一個念頭通達,手握大權后基本是報仇不過夜。小閣老能拖上大半個月還沒有動靜,那說明飛玄真君壓根就沒把他放在眼里,估計已經是當個屁給放了了事。 當然,這樣的話說起來實在傷人,世子轉移了話題: “雖然如此,小閣老也要設法自救才好啊?!?/br> “我能如何自救?”小閣老連連搖頭:“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只有圣意才能解今日的局面。但我等困頓至此,又如何向陛下陳情?終究不過虛談罷了?!?/br> “要老老實實上書自辯,那的確是希望渺茫?!笔雷悠届o道:“但能引動陛下注意的,也未必只有一道奏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