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聲日志后 第16節
穆祺興致勃勃,繼續探問: “我讀先生《項脊軒志》中又有‘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的景物描寫,是否參照了蘇東坡《記承天寺夜游》中的‘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并采用了駢文對仗的寫作手法?” 歸先生:………… “……其實吧,我就是那么隨便一寫的?!彼竦?。 · 雖然談話的話題非常古怪,但到底還是盡歡而散。歸震川告辭之時,約定五日內收拾好自己在客店的行李,搬到國公府辦事;海剛峰卻稍稍停了一停,向穆祺拱手: “不知世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穆祺自然求之不得,又主動請入旁邊的書房,命管家奉茶。海剛峰鄭重謝過,等到侍奉的下人退出屋外,才靜靜開口: “好教世子知曉。在下一時冒昧,到兵部去調了這數年以來的邸報?!?/br> 穆祺微微有些驚訝。邸報本來是傳達朝廷通告的文書,由六部分別印發;但內閣興起,侵奪外朝權力之后,邸報的信源也隨之轉移至中樞。六部印發的通告,基本就是部門公務的流水賬,沒有幾個人會在意了。 當然,再怎么枯燥乏味的流水賬,到底也是官方的公文,區區舉人很難借閱。海剛峰能做到這個地步,是必定花了大心思的。他由衷說了一句: “先生辛苦了?!?/br> “不敢承當?!焙偡宓溃骸氨康墓倮纛H為倨傲,還是有位姓張的士子路過,幫在下解釋了幾句,才能調取的邸報?!?/br> 穆祺:“……等等,姓張?” 臥槽!臥槽!臥槽這個世界不會這么小吧? 海剛峰頷首:“不錯。聽說這位張姓士子是江陵人,很得湖廣巡撫顧璘顧公的賞識,在京城士林也很有聲望,所以兵部才通融了一二?!?/br> 海剛峰特意提這一句,大概是想向穆國公府舉薦舉薦那位聲勢不凡的張舉人;但穆祺呆呆愣愣,本來滿心還是“臥槽居然還真是張太岳!”、“麻麻的ssr還能連出!”,等聽到湖廣巡撫四個字,卻不由當即就是一個哆嗦! 誰懂啊家人們,他剛剛托腰帶送人那一出,就是在cosplay的張太岳幼年被顧璘賞識的梗! 天殺的,玩梗居然舞到真人面前來了! 話說海剛峰應該沒有聽過張太岳年幼時的往事吧?如果聽過的話,他是不是該買張船票立刻出海,最好換個大陸生活? 穆祺心中千萬個臥槽滑過,臉上只能硬擠出笑容: “是么,那我也對這位張舉人有幾分興趣呢……對了,剛峰先生調取兵部的邸報,不知又是要搜尋什么?” “只是有些疑慮,冒昧探尋?!焙偡宓溃骸霸谙乱灰徊檫^了兵部的記錄,發現世子曾頻頻查閱有關倭寇的記檔,次數比其余人加起來還多,還曾動用公文,命兵馬司尋訪過某位姓戚的將領……” 穆祺:………… 好吧這些確實都是他的手筆,當年著急防備倭寇,手腕上確實直白了一些,痕跡也來不及收拾。原本以為沒人會去關心兵部那連篇累牘的廢紙堆,卻沒想到剛峰先生見微知著,居然把實情給他翻了出來。 ssr就是ssr,哪怕只是舉人的名位,眼光也是老辣尖銳,無可抵擋。 他嘆了口氣: “想不到先生竟然會去查這個?!?/br> “是在下冒犯了?!焙偡迕C然拱手:“只是在下聽聞,世子在京中的風評雖然頗有可議論的地方,但自從在兵部任職之后,卻從來都是準時上值,從無遲誤,似乎與市井間的傳聞頗有不同。在下也是百思不解,才去看了看兵部的邸報?!?/br> 話說到這個地步,再掩飾也沒有什么意義了。穆祺默然片刻,卻忽然道: “不知剛峰先生對自己的仕途,有沒有什么規劃?” 海剛峰有些愕然。 要換做一般的士人,能承蒙穆國公世子過問一句仕途,大概早就是小鹿亂撞,不能自已。但海剛峰卻很從容,想了一想道: “不敢提規劃兩個字,在下年紀也大了,筆頭上并不出色。這一輩子能回老家做個縣丞,為鄉梓辦幾件事情,也就心滿意足了?!?/br> 海剛峰很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的文章不討考官的喜歡,科甲上很難出頭;就算金榜題名,名次也必然極低。沒有背景也沒有賞識的末流士人,這輩子又能走到什么地步?怕不是有個官身都算妄想了。 但世子卻只微微一笑:“所謂修身治國平天下,地方官當然也能造福一方,但真要推行心中的志向,怕不還是得位列臺閣,才有一二成算。先生沒有這個意愿么?” 海剛峰:…………這人怕不真是個癲的吧? 你猜我為什么沒有位列臺閣的意愿???是因為我不喜歡嗎? 他只能委婉開口:“世子說笑了?!?/br> “我何嘗說笑?我早就說過,在下的相面法百試百靈,是從無差錯的;在下的腰帶也從來不是白送的……這還是御賜的東西呢,要是將來不能在紫禁城內穿一穿,豈不太委屈了它?” 世子若無其事的說完這句瘋話,停一停又道: “當然,剛峰先生疑惑我查兵部檔案的緣由,我一時也不好解釋,只是想和先生做一個約定?!?/br> “世子請說?!?/br> “以禮部的流程,大概一、二月后便是會試。功名天定,誰也不好說結局。但我想與先生做個約定,設若先生金榜題名,便請到兵部去歷練一遭,看一看這幾年沿海的報告,自然便能知道我調取這些記檔的用心?!蹦蚂鲝娜莸溃骸爱斎?,若事有萬一,我也愿意幫剛峰先生謀求一個官職?!?/br> 海剛峰微微皺眉,沒有說話。 “剛峰先生以為,我是徇私舞弊,拿國家的祿位賣好么?”穆祺笑了:“在下可不是那么貼心的好人吶……我要替先生謀求的,是浙江上虞縣的縣令,同時兼管著接待各國朝貢商船的差事——那可絕不是什么美差?!?/br> 江浙富庶甲天下,浙江的官從來是熱門;但這上虞縣卻是絕對的例外——七八年前曾有小股倭寇進犯,曾經上虞登岸,洗劫縣城,殺戮府衙一切官吏。如今沿海又有動蕩的勢頭,只要稍有門路的人,都絕不愿意到上虞送死。此地的知縣已經空缺一年有余了。 主官空缺一年有余,上虞的混亂可想而知;這時候推人去當官,絕不是抬舉,而是直接送進了火坑。 海剛峰翻過兵部的邸報,當然知道沿海那近乎于一敗涂地的局勢。于是沉默片刻,朝世子拱一拱手: “……世子的話,在下都記得了。但請恕我不敬,要冒昧問世子幾個疑問?!?/br> 穆祺微笑:“先生請說,在下知無不言?!?/br> 海剛峰道:“敢問世子,是在什么時候盯上的上虞縣?” 穆祺道:“兩年以前?!?/br> 兩年來,他搜集消息安插人手,各項方案推演至今,仍舊不得要領。直到今天石破天驚,送來了破局的關鍵。 海剛峰又道:“一個小小縣令,穆國公府應該是唾手可辦,世子為何拖延到現在?” “當然是因為有難處?!?/br> “敢問是何難處?” “數年前的倭寇之亂雖然平息,但余波所及,江浙地方從來就沒有安靜過?!蹦蚂骶従彽溃骸耙驗槌⑴c地方的種種掣肘,安插在沿海的間諜、暗探、走私商販不計其數,更能收買官吏,曲為庇護;有些行跡詭秘的倭人,甚至還捐納有國朝的官身,手持衙門的令牌招搖過市!這樣復雜的局勢,尋常的地方官去了,要么同流合污,沆瀣一氣;要么便束手束腳,被架在半空;若是查得深了,怕不是還有性命之憂?!?/br> 這一番話條理清晰,邏輯縝密,哪里有先前傳聞中顛公的半分影子?海剛峰不覺沉默了片刻。不過,他并不在乎所謂“性命之憂”,所認真關注的,卻是穆國公世子言辭中沿海近乎糜爛崩潰的境地。 穆國公世子說自己預備兩年有余,看來絕非虛言。僅僅從兵部的公文邸報里,決計看不到這樣觸目驚心的現實。 海剛峰默然了。 “賈誼治安疏中說,天下明明已經危如累卵,但察覺到的人卻寥寥可數;大多數人獲愚或諂,不過清歌于漏舟之上而已。如今的江南,大致也是這么個局面?!蹦蚂鞯溃骸吧县澫掠?,土崩魚爛;有門路的隨波逐流,與倭人大搞走私;沒門路的潛身縮首,茍圖衣食。整個局面是文恬武嬉,一潭死水,非得拖到大廈傾頹、生靈涂炭的地步不可。面對這樣的境地,必得有人精誠于心,一往無前,先在江浙打開局面?!?/br> 歷史上倭寇之亂蔓延東南,數年不能平息。固然有中樞軟弱、軍備渙散的惡果;但沿海官吏望風而逃,怯弱如雞,卻使得倭寇勢如鼎沸,完全不可平息。而沿海百姓的境遇,更是慘到無以復加——你總不能指望倭寇有什么人性,那受害者的遭遇就可想而知了。 既然已經知曉這樣的結局,那也只能救一個是一個。哪怕多保全一個縣,也為將來多蓄養一分元氣。更何況,后日倭寇侵略迅速擴大,何嘗不是由沿海官吏的軟弱引誘而來?“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設若一拳沒有打開,反而撲通跪倒,搖尾乞憐呢?倭寇來襲時沿海那種山崩地裂的局勢,簡直讓人心驚膽寒! 他必須得挑選一個精鋼不能奪其志的人物,才能像釘子一樣頂住異日山呼海嘯的狂潮! 這樣的大事容不得半點遮掩,非得心甘情愿、志同道合不可。所以穆祺也毫不偽飾,直接交了底。 海剛峰稍稍動容,但還是噓了口氣。 “……如果東南真到了這個地步?!彼溃骸耙栽谙挛⒈≈?,未必能挽回什么。只怕反而會誤了大局?!?/br> 不提個人的生死榮辱,而只論抗倭的大局,那言下之意就很明確了。 “既然是我舉薦了先生,那當然要負責到底?!蹦蚂髦噶酥缸郎系难鼛В骸爸灰壬弥@條腰帶上任,那穆國公府在江南的一切力量便聽由先生驅使。強龍與地頭蛇難較勝負,但總能讓人忌憚一二。此外,朝中不久之后就會有莫大的變故,屆時先生若能借力打力,定能有意料不到的收獲……至少至少,也能把倭人的間諜們一掃而空,不留后患?!?/br> 海剛峰一愣:“會有什么變故?” 若真如穆國公世子所言,倭人的探子已經猖狂到可以公然持令牌招搖過市,那必然已經是樹大根深,難以拔除;即使國公府這樣的勛貴,也很難一掃而光。除非……除非當今皇帝下定決斷,不惜攪動朝局,也要以雷霆之勢,強力一擊。 但飛玄真君清妙帝君,會是這樣為沿海百姓著想的人么? 作為隨駕數年的近臣,穆國公世子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不是。 但在海剛峰疑惑的表情之前,穆祺卻只微微一笑: “這個嘛,就是天機不可泄漏了?!?/br> 大概是想起了穆國公府的身份,在世子擺足了“我上面有人”的架勢之后,海剛峰似乎終于被說服了。他沉思片刻,還是拱手一禮: “若真如世子所言,在下愿竭綿薄之力?!?/br> · 以穆國公府的權勢,安排一個上虞縣丞是綽綽有余,毫不費力;上虞又是歷次倭寇襲擾的重點,本該著力經營。但當地的情形實在太糟,貿然派官純屬坑人,反復舉棋不定,才拖到了現在。 如今能有幸抽到海剛峰這張ssr,穆祺的一顆心也算是松下來了。江浙的局勢錯綜復雜,恐怕也只有請出海剛峰這把神劍,才能彈壓局面,籌備海防。另一面講,原本歷史上海剛峰一口氣考十幾年的進士,純粹就是浪費時間;以他這樣牛皮閃閃的大人物,屬于到哪里哪里發光,根本掩蓋不住鋒芒。要是遵照約定早十幾年踏入仕途,那最后就不只是區區都御史、小小副國的身份了。 ——沒錯,對海剛峰這類人物來說,都御史也不過是區區而已。 雖然國朝舊制,非翰林不入內閣;但混個六部尚書,還是大有指望的。如果按時間推算,等海剛峰位列臺閣、參贊機務之時,也恰恰是張太岳修成正果,正式化身攝宗之日。他日兩大巔峰高手紫禁對決,那一番天雷勾動地火,那種歷史轉折的強勁張力,真讓世子激動得渾身發抖! 媽的,這個瓜我是吃定了! · 這一番熱情持續了很久,等到穆祺親自送走海剛峰,才興致沖沖踏入書房,先是左右顧盼,一邊為自己的創意自得,一邊沉思揣摩,隨后命人研墨鋪紙,拈起了木架上閑置許久的毛筆。 到了穆國公這個級別,寫折子寫公文一律有清客相公幫忙,甚至都不必揣摩字句;等到自己親自上手落筆,那基本就是要放大招了。 這確實也是大招。穆祺屏息凝神良久,才終于落下第一筆: 【密】 ——不錯,這是一封密奏。 老道士醉心丹藥之余,同樣不忘鞏固權力;為了鉗制百官掌控局勢,賜給了不少親信密奏的權力,允許他們“風聞奏事”、“勿拘常理”,奏折內容也往往天馬行空,大大出乎正常邏輯之外。穆國公府乃皇帝鐵桿,世子當然也有這么一顆密奏的銀印,只不過勛貴們集體擺爛躺平,很少使用而已了。 但現在逼到了極點,穆祺也顧不得往日的規矩。他逶迤寫下了自己這幾日與倭人談判的見聞,重點強調倭國的“中日并尊”、“東皇、西皇”、高麗“靖難”之說——當然,東廠黃公公肯定也會把同樣的消息帶給老道,但如何解讀情報,就是上書之人的能耐了。 譬如,在寫完倭人種種妄語之后,穆祺沒有如尋常臣子一般痛斥彼等國的不臣之心,而是宕開一筆,寫下了倭國“建文后人”的傳言。 先有“建文后人”,再有“中日并尊”,您不覺得這實在太巧了么陛下? 當然,這只是捕風捉影,預先埋一顆暗子,以觀后效而已。但以穆祺的身份,卻格外適合埋這顆暗子——他祖上是跟著太宗皇帝奉天靖難、一路南下的;正因這樣的家學淵源,所以沒有人比穆國公世子更懂建文余孽! 至于倭國為什么會有建文余孽,那其實也不難解釋。當年太宗皇帝命人六下南洋,不就是在想在海外尋找自己侄兒的蹤跡么?建文蹈于海外,本來就是國朝的共識。 而眾所周知,高祖皇帝計劃縝密,早就給后代子孫預備了諸多脫逃的門路。即使真要從海上逃遁,安身也不會只局限于區區南洋一地,四處奔波,隨時隱蔽,才是上策。太宗皇帝之所以徒勞無功,正是沒有看破自己親爹的招數! 穆祺籌謀已久,此刻靈感迸發,洋洋灑灑,頃刻間便寫下數百上千字,一吐心中暢想。要論文辭優美,引經據典,他當然遠不能與翰林學士相比;但論史料充足,想象豐富,天下又有誰是他的敵手?他以一列舉了倭國高麗安南緬甸諸多的史料,逐一分析比對,仔細揣摩,大開腦洞,最后嚴謹的得出了自己的推想: 從種種證據判斷,建文帝及其余孽必然預備了一個遠逃海外、四散流布的方案;企圖借著海外的勢力反攻大陸,再行復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