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人性一貫如此。 倘若加害的是他所珍視之人,趙潯必定睚眥必報;可若是加害于他自己,劫后還生,卻不得不顧念父皇病體,從而寬容一回。 “屬下明白了?!睉c煬眼底隱隱涌出淚意,“一旦罪名落定,文武百官不會容許從輕發落,屆時,鄭家九族皆不得好死。七皇子倒是能活命,但從此與您、與圣上結仇?!?/br> “是?!?/br> 父皇雖偏愛于他,不代表對其他皇子、公主毫無溫情,相反,親緣血脈往往比任何感情來得濃烈。 而素來寬厚的君主又豈會樂于見到骨rou相殘? 且父皇與母后感情甚篤,誰人郁結于心,勢必會影響另一人。 從一開始,趙潯便決意保淑妃不死,這才大張旗鼓查抄了私庫,僅僅欲瓦解其勢力,好維持表面平靜。 今日也不過是順水推舟,令七皇兄多得一個看似離奇的緣由,好有所忌憚,安分些許。 “怎么,你以為本宮是顧念兄弟情分?!壁w潯朝面露局促的慶煬笑了笑,“你們與本宮朝夕相處,論起情分,究竟孰輕孰重?” 慶煬訥訥道:“只要殿下不再置自己于險境便是?!?/br> 說罷,目光飄向推門而出的水藍色身影,頓時有了底氣,勸誡起:“殿下馬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往后還請多為自己著想?!?/br> “……” 趙潯當真被拿捏住了,哭笑不得地擺擺手,“先下去罷?!?/br> 虞茉一面走近,一面好奇地問:“你允諾回京后給慶煬升職加薪?他方才笑得嘴角快要咧到耳根了?!?/br> “差不多?!?/br> 趙潯意外她今日早早便醒了,推開門,牽著她坐回銅鏡前,熟稔地綰起發髻,順勢說道,“七皇子想見見你,你意下如何?” “你們……不會打起來么?!?/br> 他知虞茉介懷刺殺之事,垂首在她耳珠落下一吻:“不會。從某種程度而言,我需得感謝才是,否則如何能遇見你?!?/br> 虞茉被哄得眉眼彎彎,不忘耳提面命:“謝什么謝,面對仇敵和反派,要珍惜生命?!?/br> 二人在房中繪了半日棋盤,時近晌午,炊煙伴隨著食物香氣自東向升起,虞茉食指大動,連忙將紙筆擱置一旁。 她嗅了嗅,笑盈盈地問:“是特意請來的廚子么?昨夜的膳食可沒有這般令人嘴饞?!?/br> 趙潯垂眸浸濕絲帕,為她仔細擦拭掉指腹沾染的墨漬,方答說:“你以為我做什么專挑在此處歇腳?鎮上有一慣會做辛辣菜肴的老師傅,走吧,下去嘗嘗?!?/br> 虞茉喜不自禁,攬著他的腰,一聲疊又一聲:“阿潯最好了?!?/br> 他唇角微揚,交代道:“在七皇子面前不必拘束,我同他已經約法三章,你只當作尋常人便是?!?/br> “知道了?!敝灰槐毓騺砉蛉?,她不會有絲毫心理負擔。 -- 大堂,趙恪已提早來此等候,身后立了宮婢,一人剝著果皮,一人替他扇扇。 聽聞兩道腳步聲,他微抬眼睫,見趙潯牽著小娘子走下。 二人身量相宜,單單并肩而行,已是萬分登對。而她的容貌也如趙恪所想,絳唇映日,粉面桃腮。 與儀態萬千的貴女不同,虞茉多了幾分隨性,加之眼眸明媚,令人不由得想起隨波蕩漾的蒲葦,柔韌而青碧。 她落落大方地招呼:“見過七皇子?!?/br> 卻不曾屈膝,只與趙潯一同入座。 趙恪意味深長地勾了勾唇,心下暗嘆,原來九弟傾心于古靈精怪的小娘子,難怪京中淑女遍地,皆不能入他的眼。 禮尚往來,趙恪頷首道:“在下鄭沅謹?!?/br> 既選用化名,虞茉便愈發自在,輕飄飄地回禮:“莫雨?!?/br> 趙潯斟了一杯牛乳,以免她稍后過食辛辣有傷脾胃,旋即示意趙恪屏退宮婢,淡淡道:“上菜?!?/br> 半桌紅彤彤的葷菜,半桌綠油油的素菜。 因無人布菜,趙恪遲疑地掃了又掃,不知該如何下筷。 “怎么,不餓?” 聞言,趙恪竟如釋重負,順著臺階往下:“早膳味道極好,一時不察,用得比往日多了些,以致腹中尚且不餓?!?/br> 趙潯想了想:“既如此,去鑿些冰來?!?/br> 暑氣漸盛,馬車里除去冰鑒,還需得準備虞茉愛吃的冰釀。譬如綿密如絲的,叫做沙冰;成塊兌了果物的,叫做果茶。 前者對力度的掌控要求不低,通常是趙潯親自為她準備。 他一本正經地分享了訣竅。 趙恪唇角笑意愈發僵硬,遲疑道:“這會兒似又有些餓了,可否……” “不可?!?/br> 第51章 犒勞 刀具與方正的冰塊已經備好,趙恪不必求證,也知他并非在開玩笑,只得退開長椅,拖著沉重的步伐過去。 途徑虞茉時,聽她極輕地嘀咕一句:“他能行嗎,不好吃的話我可是會不開心的?!?/br> “唔?!壁w潯沉吟幾息,溫聲安慰道,“若是他笨手笨腳,我重新給你做?!?/br> “好吧?!?/br> 語氣似是極不情愿。 趙恪眼中閃過一絲嘲諷,心道區區刨冰,能難倒誰。 “算了?!壁w潯忽而起身,頗不放心地將人叫住,“還是我來罷?!?/br> “……” 卻也是從虞茉口中套話的機會。 趙恪用余光目送他消失在拐角,坐了回去,也不避諱滿堂東宮侍從,笑著問:“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虞茉被辣得舌尖發麻,話也說不利索,含糊答道:“地球人?!?/br> “什么?”趙恪怔在那里。 內侍及時添上牛乳,緩解她口中熱意,待勁兒緩了過去,虞茉抬眸:“鄭公子貴庚?” 問話之人反倒成了被問話的。 趙恪心頭涌起一陣煩悶,咬牙切齒地答:“十八?!?/br> “哦?!?/br> 等了等,不見下文,趙恪帶著狐疑反問:“莫姑娘芳齡幾何?” 虞茉:“十六?!?/br> 她實則打了“將旁人的話說了,讓旁人無話可說”的主意,免得趙恪鉚足了勁兒來挑撥離間,于是又閑閑地問:“你在學宮時也不常逃學么?” 趙恪警惕地蹙了蹙眉:“這是什么話?!?/br> “看來是不常逃學了?!庇蒈载W钥偨Y,帶了幾分真心感嘆,“我還以為,你們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會偶爾偷偷懶呢?!?/br> “如此說來,莫姑娘經常逃學?” 她搖搖頭,專心致志地喝起排骨湯。 大堂之中共有二十余人,少了她的話音,卻靜得連針落在地上也能聽見。 趙恪捉摸不透虞茉這是何意,問一句斷一句,沒頭沒尾,亦不痛不癢。但見她夾起一片油汪汪的牛rou,不忘勻神叮囑內侍莫要告狀,儼然將一桌之隔的自己忘得干凈。 遂忍不住順著早已過了時限的話題繼續道:“聽莫姑娘語中盡是艷羨,為何不逃學?” 誰知她驚詫地掃來一眼:“這還用問嗎,自是因為我不敢?!?/br> 一人逃課,扣除的紀律分數卻由全班承擔,虞茉可沒這個膽子。 趙恪噎了噎,唇線緊緊繃直,不愿再同她搭話,干脆冷著臉起身,去往后廚。 刨碎的冰絲呈云霧白,輕飄飄落入碗中,仿佛是天青色捧起了一團煙靄,賞心悅目。一旁有膳夫將果rou碾碎成泥,均勻地鋪在上頭,而后澆少許蜂蜜。 不得不提,在炎炎暑日里,這一碗著實比外頭的滿桌菜肴要來得清爽可口。 趙潯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匕首,著內侍將兩碗沙冰與一壺果茶端入食盒,側目:“有事?” “沒有……”趙恪倉惶收回眼,狀似漫不經心道,“今日才知,原來九弟竟傾心于此種女子?!?/br> “嗯?!?/br> “孟姑娘比她究竟輸在何處,難不成,是性子不夠活潑?還是容貌不抵她明艷?!?/br> 乍聽聞“孟姑娘”三字,趙潯露出迷茫之色。 但他記憶超群,很快翻找出對應的臉,愈發不解道:“與我何干?!?/br> 趙恪微微咋舌,語中滿是不贊許:“你究竟懂不懂得憐香惜玉?!?/br> 而趙潯投來“有病就治”的眼神,拂袖離開。 其實,許久之前,兄弟二人雖不親近,也不至于形同水火。 可惜圣上獨獨偏愛太子,在他面前,高不可攀的君王如同民間最是尋常的父親。 余下的兒女,雖說吃穿用度俱是不愁,身份亦尊貴,卻與“父親”隔著一層朦朦朧朧的紗。 幼時的趙恪以為,是九弟天資聰穎才得此偏愛,遂努力效仿。但隨著年歲漸長,發覺一切不過是徒勞,竟累積成難以消解的怨恨。 恨趙潯有位頗得圣心的母親,恨他天賦已然出眾卻比常人愈加勤勉, 恨他面對自己的刁難時,眸中總是平靜無波。 “?!?/br> 筷箸敲擊碗沿,發出清脆聲響。 趙恪回神,迎上虞茉略帶薄怒的眼。 她一忍再忍,將“不愛吃別吃”咽下,皮笑rou不笑地道:“若是沒有胃口,鄭公子可以先行回去收拾行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