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趙潯含笑的嗓音愈發清越,尾韻上揚,如同一把小小彎鉤,鉤得她無端暈紅了臉。 “不許笑?!庇蒈约刃咔覑?,跪坐起身,抬掌輕推他的肩。 以她的力量,自是撼動不了分毫。趙潯揚唇,因距離拉近,低沉語調像是緊緊貼著耳畔灌入,他告饒道:“好,不笑了?!?/br> 說罷,收斂了神情,扶著虞茉坐回榻上。 恰直幾縷陽光自紗窗瀉進,映照在他漆黑的瞳孔之中,光華流轉,引人深陷。 虞茉心跳驟亂,慌忙捋了捋手邊虎皮,轉移話題道:“這馬車倒還過得去?!?/br> 林氏一族家底雄厚,看似尋常的馬車實則附有諸多巧思——輿內寬敞無比,縱能容納成年男子直立行走,橫能容納五人并坐??空?、椅披動輒虎皮織制,暗格內更是別有洞天。 華貴程度,比之王公貴族也不遑多讓,卻只能博得她一句“過得去”。 趙潯眼底笑意未減,打趣道:“虞姑娘竟比公主還挑剔幾分?!?/br> 卻不知如何觸怒了虞茉,她當即回瞪一眼,嗆聲:“何不去尋位不挑剔的公主來陪你演勞什子夫妻情深?!?/br> “……” 他噎了噎,頗有些一頭霧水,但還是溫聲解釋,“我并無此意?!?/br> 虞茉偏過臉不愿再瞧他,嘟嘟囔囔道:“反正過不了多久,橋歸橋、路歸路,以后你是尚公主也好,封王侯也罷,都與我無關?!?/br> 末了,生怕氣勢上壓不過人,遂又故作鎮定地補充一句:“當然,我的事也統統與你無關?!?/br> 一番話極盡寒涼,令趙潯神色驟變。 尤其,當他漸漸明晰自己的心意,卻因想沉溺一段時日,刻意避談分離...... “橋歸橋、路歸路”,這六個字無異于當頭棒喝,警醒趙潯的同時,也令他不甚光彩的私心無所遁形。 終有一別, 是他不愿分別。 見趙潯沉默良久,眉眼冷得似是淬了冰,虞茉心虛地咬了咬唇,開始反思:方才并未說什么重話,他為何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難不成,當真和哪位公主有牽扯? 她百思不得其解,傾身靠近,伸指戳了戳趙潯的面頰:“喂——” 趙潯聞聲抬眸,眉尾輕輕挑起,目露詢問。 虞茉被他純良無害的一眼撩得心口發軟,語氣登時低了幾分,嗔怪道:“我尚在病中,你不許欺負我?!?/br> 趙潯下意識應聲,又后知后覺挪開她的指腹,改為握于手中:“我何時欺負過你?” 她理不直氣也壯:“你們吃香的喝辣的,卻只給我清粥,這不是欺負是什么?還有,你居然拿我和旁的女子比較?!?/br> “我明白了?!?/br> 這后一句方是癥結所在。 趙潯順著話問,“如何賠罪,能令姑娘消氣?” “我不曾生氣?!庇蒈猿榛厥?。 他不禁莞爾,忙改口道:“如何賠罪,能彌補某之過錯?” 語氣極盡誠懇。 虞茉被哄得通體舒暢,縱有心克制,一雙杏眼仍是彎翹成半月形狀,她道:“念在你如此心誠的份上,那,我想去放天燈!即便你再忙,屆時也需得陪著我?!?/br> 趙潯唇角一勾:“好?!?/br> -- 一日后,四五十人的商隊駛出官道,在東城門外駐扎。 侍從之中有善易容者,替二人簡略修飾過輪廓,若不細瞧周身氣度,倒是平凡。 虞茉深覺新奇,繞著趙潯行了幾圈,打量來打量去,不知疲倦。 趙潯正與慶言交代事情,嫌她湊得太近,氣息擾得他難以凝神。遂伸指點了點虞茉眉心,無奈道:“林夫人可不會似你這般好動,人多眼雜,且忍耐一二?!?/br> “哦?!彼UQ?,“那我去巡視貨物總可以吧?!?/br> 說罷,招來唯一熟識的慶姜,欲同隊末的鏢師們搭話。 趙潯揉了揉額角,主動牽住她,頗有些頭疼地哄道:“乖,先跟著我?!?/br> 若在往常,虞茉最是喜歡他這副冰雪消融般的溫柔模樣,眼下卻不由得唇角微抽。 他垂首,好聲好氣地問:“怎么?” “沒什么?!庇蒈怨殴值貏e開眼,“就是你現今這張臉,仔細瞧瞧,未免有些不忍直視?!?/br> “……” 誰知趙潯不曾受傷,一旁的慶言倒是氣得快吐血,咬牙切齒道:“敢問虞娘子,這若是不忍直視,我、慶姜、慶煬,我們豈不是忒難看?多看幾眼還會長針眼的難看?” 侍從皆是高挑魁梧之輩,是以慶言擰眉一瞪,的確顯露出幾分兇神惡煞。 虞茉嚇得躲至趙潯身后,屈指輕撓他的手心,催促他快些替自己解圍。 趙潯倒也想治治她,終究舍不得,果斷打起圓場:“行了,正事要緊。慶言,你去前方探探?!?/br> 慶言:“……” 主子愈發昏庸了! 待人走遠,趙潯松開圈住她腕骨的手,好笑道:“可還有力氣折騰?” “自是有的?!庇蒈宰煊驳?,不忘解釋,“若是不曾見過你的廬山真面目,這張臉倒也算得上清秀。不過你知道的,相形見絀嘛,吃多了細糠,自然難以習慣?!?/br> 他費解地壓低了眉尾:“你將自己比作彘?” 彘,即是豬。 “……”虞茉惱羞成怒,“別和我說話?!?/br> 所幸開陽縣令楊懷新及時趕來,約莫不惑之年,身量清瘦,蓄了長髯,活像是語文書上的插畫人物。 趙潯攬上她的腰,頷首道:“久仰世伯大名,奈何家中瑣事繁多,始終抽不開身前來拜訪,望世伯海涵?!?/br> 楊懷新微瞇著眼打量過“林氏夫婦”二人,不動聲色道:“去歲多虧你父親相贈冬衣,才助我開陽熬過霜凍之災?!?/br> 你來我往地寒暄幾句,不見破綻,楊懷新稍稍放心,主動邀商隊回府歇腳。 臨進角門,忽地一拍腦袋,道是幺女近日邀了好些閨中密友來家塾作伴。商隊畢竟外男眾多,便只留一二隨趙潯入內,余下的被安排去了鄰街客棧。 虞茉暗暗想,倒是個謹慎性子。 不過,待入了楊府,她的認知徹底推翻—— 正中是奇石活水,兩側各有曲折游廊,白墻黑瓦,爬滿應季花蕊。乍看上去,還以為自己入了御花園。 楊懷新邊走邊道:“園子早些時候修繕過,二位倒是趕巧?!?/br> 趙潯眸色漸冷,不咸不淡地應和。 只楊懷新顯然斥了重金建造這園子,話頭甫一打開,竟如何也收不住。從大儒真跡介紹到抱廈匾額,眉宇間俱是得意。 這得是昧了多少銀錢方能筑成? 虞茉輕扯趙潯衣袖,后者默契附耳,聽她壓低了嗓音道:“好大一個貪官?!?/br> 氣息噴灑在耳廓,泛起一陣磨人的癢意,趙潯面色微紅,拉開距離。 好在楊懷新率先體力不支,微微抱憾道:“老了,身子骨不大中用咯,咱們改日再逛?!?/br> 她正嫌累,忙不迭笑著應下。 “二位舟車勞頓,想必也乏了,且先隨丫鬟先下去歇息,申時自會有人來喚?!?/br> 目送楊懷新走遠,虞茉背著丫鬟朝趙潯擠擠眼。 玄妙之處在于—— 趙潯發覺自己竟讀懂了她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伸手:“想要我抱你過去?” 第21章 上道 未料想趙潯竟如此上道,虞茉險些嗆到。她畢竟面皮薄,掩唇輕嗽兩聲,將病中姿態演了個十成十,方半推半就,由他抱著去往落腳的小院。 因對外稱作夫妻,作親昵狀,眾人也只當尋常。年歲輕的丫鬟則噙笑偷瞧幾眼,繼而紅著面在前頭領路。 虞茉尚未病愈,舟車勞頓,也不全是裝作虛弱。 她懨懨地環住趙潯的肩,無意間蹭落些許口脂,露出蒼白唇色來。 趙潯面上不動聲色,但步伐明顯加快,少頃,拐進了匾額題曰“留春居”的院落。 灑掃小廝躬身推開垂花門,先有千百竿翠竹掩映,其間一條石磚砌成的小徑,穿行而過,豁然見東西廂房并一間偌大的正房。 正房左右分別設有書房、浴房,窗前栽了滿壇奇花,回首望去,又是竹影雀啼,倒像是桃源仙境般的景觀。 趙潯無心品鑒,徑直將人抱至美人榻,旋即斟一杯熱茶,吹涼少許,方遞過來:“先潤潤喉,我去交代他們煎藥?!?/br> 慶言忙不迭請纓:“讓奴才去?!?/br> 說罷攬過院中修剪花枝的小廝,一齊出了角門,往東邊廚房去了。 一時,只余階前靜立的兩位丫鬟,皆低垂著頭,等候差使。 虞茉飲過溫茶,喉中滋潤,朝趙潯勾勾手指,壓低聲音問道:“可要將此二人支開?” “不必?!壁w潯半蹲下身,貼著她的耳畔解釋,“楊懷新疑心重,既派了人來監視,便讓他瞧著好了,你我照常行事即可?!?/br> 清淺鼻息竄入耳中,令虞茉小幅抖了抖。 她按捺住躁動心緒,神色古怪地瞪一眼趙潯,疑他是在趁機施展美男計。 趙潯會錯意,后撤些許,不無挫敗道:“可是這張臉又礙著你了?” “又?”虞茉捕捉到了關鍵詞,挑眉看他,“聽這語氣,某些人似乎對我有頗多怨言?!?/br> 他勾了勾唇,并不言語,眼底漾開陣陣笑意。 “好啊你?!庇蒈詰嵢槐爤A了眼,當即要抬掌去推,賭氣道,“那你離我遠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