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趙潯撫平窗紙,揉了揉眉心,朝里間喚道:“虞姑娘?!?/br> 虞茉梳發的手一頓,遲鈍地意識到,她向來是喚“阿潯”,可對方卻始終堅持喚自己為“虞姑娘”。如此重要的細節,她竟過了這般久才發覺。 方平息的怒火頓時泛濫成災,她揪了揪紗幔底端的流蘇,緘口不語。 趙潯眉頭緊蹙,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急,只得隔著屏風,軟下嗓音:“虞姑娘,你可愿聽我解釋一二?” 她自是不會應聲。 趙潯靜候片刻,知曉她氣得不輕,咬了咬牙,低語道:“得罪了?!?/br> 說罷繞過屏風進了里間,見虞茉正擁著錦被發愣,聽聞他的腳步聲,幽怨地投來一眼,很快又轉頭望向別處。 殊不知美人回眸,杏眼慵開,烏發輕晃如幡。 趙潯胸中淤堵的愁緒登時煙消云煙,甚至帶了明顯笑意,在她面前屈腿蹲下。 視角易換,這回,由他仰視虞茉:“刺殺我的人乃當朝七皇子,若那日恰直汛期,此時此刻,我已不在人世?!?/br> 安逸了兩日,虞茉幾乎快忘了命懸一線時的絕望與緊迫。 彼時,生與死皆是半數幾率,無異于一場豪賭。 見她神色動容,趙潯繼續道:“他并未從我手中討到好處,可我也的的確確折損了不少心腹。不瞞姑娘,這段時日,實是我有生之年,最為狼狽的一段光景?!?/br> 聞言,虞茉心底不禁涌起一陣惻隱之情,終于愿意垂眸看他,神色也不似先時冷淡。 趙潯勾了勾唇,嗓音愈發柔和:“此去京中尚遠,若敵兵先一步尋來,恐會落于下風。是以,難免有些草木皆兵,還請姑娘見諒?!?/br> 他洋洋灑灑說了很長一段,單膝抵著腳榻,堪稱是低聲溫柔地解釋。 虞茉鮮少以俯視的角度端詳他的容貌,發覺他瞳仁極黑,睫羽濃密,尾端微微上翹。因是仰頭看向自己,桃花眼恍若彎鉤,非一般的撩人心弦。 她輕咳一聲,別別扭扭道:“你是在哄我嗎?” 趙潯遲疑:“我不曾......哄過女子?!?/br> 言下之意,便是不知如此這般,能不能算作是“哄”。 虞茉無端被取悅,礙于矜持,抿著唇不再言語,免得語氣中的輕盈藏匿不住。 趙潯眼神軟了軟,知她不過是個心思單純的小娘子,自己不該生疑,于是啟唇:“虞姑娘,方才——” 卻見虞茉面色倏然冷下:“還不將屏風移來,我要歇息了?!?/br> 趙潯微微錯愕,不解她為何復又動怒,但依言將曲面屏風移至正中,隔檔在羅漢床與她之間。 旋即,另一端傳來窸窸窣窣,趙潯止步,躬身吹熄了燭火。 月光透過紗窗照入內室,微弱、朦朧。 趙潯側耳辨了辨她的呼吸,不似困乏,便主動搭話,意欲緩解二人之間僵持的氣氛,他問:“虞姑娘,明日去書坊轉轉如何?你不是一直想尋些話本來瞧?!?/br> 虞姑娘,虞姑娘,虞姑娘。 一口一個,她耳朵快要磨出繭子。 虞茉冷淡道:“多謝江公子美意,不必了?!?/br> 暌違已久的稱謂,令趙潯眉眼一凜。他忽而警醒,憶起彼此身份,霎那間,笑意悉數散去。 見他不語,虞茉抿唇偷笑,決定以后皆如此喚他。 原以為趙潯會就此息聲,她將半張臉埋入錦被間,開始醞釀睡意。不料他狀似無事發生般再度開口:“你的‘死訊’,當真要由著它去?” 談及正事,虞茉翻轉過身,如實答他:“走一步算一步,我眼下不想做任何決斷?!?/br> 她自認與此間毫無羈絆,可察覺到原身殘留的影響之后,再難置溫太傅、虞家舊人于不顧。且據趙潯所言,途中會經過螢州,虞茉其實存了回府一瞧的心思。 至少,生母溫氏留下的陪房,并幾個伴原身長大的丫頭,她想知道柳姨娘會如何處置。 虞茉趁便告訴他:“但有一事,我心中早有決斷——江公子只管當虞家長女已經死了,回去京城,先將婚約解除了罷?!?/br> 一來,與江家有婚約的實是原身; 二來,自己尚不及碧玉年華,談婚論嫁為時過早。 正所謂福禍相倚,她這一“死”,得了自由,何必再遵循古人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趙潯聽后,彎了彎唇:“此話怎講?” “......” 為何從他語中聽出了一絲竊喜。 虞茉心存疑慮,但還是同他說起:“十三載未見,你我原也無甚感情,成了婚亦不過是怨偶?!?/br> 他矢口否決:“怎么會?!?/br> 且不論江辰行事肆意,若當真不愿,早便退了親,何須差人遠去螢州。再者,以虞茉的容姿及性子,世間男兒,會有幾個不喜她? 見他語氣篤定,虞茉犯了難,正色道:“怎么不會,來,我給你分析分析?!?/br> “好?!壁w潯坐直了身。 “如若沒有這番際遇,我會如約去到京城,而你漸漸發覺,我與京中閨秀大相徑庭。既不會作詩,性情也稱不上溫婉?!?/br> “于是你大失所望,一怒之下,向雙親挑明要悔婚??善扔趬毫?,最后仍是不情不愿拜了堂,大婚當日你便自請駐守邊關,留我獨守空房?!?/br> “此去經年,待你凱旋,身邊已有美妾環繞,屆時,再將休書甩至我臉上。這不是怨偶,又是什么?” “......” 趙潯從洗耳恭聽到忍無可忍,最后帶著一絲咬牙切齒道,“少看些話本?!?/br> 虞茉隔著重重紗簾吐了吐舌頭,懶聲說:“總之,你回去先退親,然后尋個對仕途有利的妻子,再將那什么七皇子摁在地上摩擦?!?/br> 她頓了頓,帶了幾分真意: “莫要再受傷了?!?/br> 第14章 吃醋 虞茉是被一聲哭嚎生生嚇醒的。 她睜開惺忪睡眼,入目是古色古香的層疊紗帳,艷麗而陌生,令她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旋即,門閂移開,長廊上的動靜頓消,人聲由近及遠。 虞茉頭疼地揉了揉額角,意識回籠,猜測是趙潯的下屬尋了過來。她一貫淺眠,既被吵醒,無法再度入睡,干脆擁著錦被坐起。 昨夜說了許多形同割席的話,白日里回想,竟略微發窘,害她不知該擺出何種神情面對趙潯。 罷了,以不動應萬變。 虞茉掬清水凈過臉,在銅鏡前坐定,試著自己綰發。是以趙潯回房時,她已梳成不倫不類的垂鬟分肖髻。 她頓了一頓,淡然自若地移開眼,捻起纏枝釵花簪插入發間。 趙潯三步并作兩步,熟稔地自她手中接過齒梳:“我來罷?!?/br> 常言道,熟能生巧。 他今日動作倒是順暢不少,只需片刻,便綰成與青娘如出一轍的婦人發髻,隨后將沉甸甸的金錠輕輕放于她面前。 好閃。 虞茉矜持了一瞬,眼珠轉了轉,終是受不住誘惑,歡歡喜喜地接過。 見她愿意接納,趙潯悄然松一口氣,主動說起:“臨近叢嵐的一隊人馬已經趕來,我已吩咐下去,一人走水路上京,一人去向安岳王報信,另一人集結其他幾隊前來匯合。余下兩位侍從,名喚慶言與慶姜,我若不在,會留他們照應你?!?/br> 虞茉正一門心思撲在金錠上,敷衍地點了點頭。 趙潯略感無奈,低聲問:“早膳想吃什么?” 她終于勻出心神搭腔,望向笑意濃稠的桃花眼,為難道:“叢嵐的菜色我已經吃膩了?!?/br> 言下之意,是要趙潯去搜羅新的吃食。 “昨日不還對潮青蝦贊不絕口?” 趙潯極為困惑,語中便帶了些許遲疑,“我記得,在陳家村時,你并不挑剔?!?/br> 虞茉無辜地眨眨眼:“吃一回,新鮮;吃第二回,自然會膩。再說了,去陳家村之前,只有你烤的腥咸的魚,襯托之下,青娘子的廚藝簡直是珍饈,我還挑剔什么?” “......” 她心中惦念著話本,只道隨意端些清粥來,應付一二即可。說完,希冀地看向趙潯,“昨日答應了要陪我去書坊,可還作數?” “作數?!壁w潯一口應承。 虞茉忙要起身將金錠藏好,余光瞥見紅日高懸,推開窗,強光刺得她睜不開眼,蒸人的暑氣也撲面而來。 她當即變卦,體貼道:“你今日必是忙得不可開交,我便不添亂了。這樣如何?待你忙完了,再順路轉去書坊?!?/br> 趙潯噎了一噎,笑意微僵。 他終究不忍道破某人分明是犯了懶,只語氣復雜地答:“......好?!?/br> -- 同虞茉一齊用過早膳,趙潯攜侍從頂著烈日出了客棧。 慶言尚未從主子絕處逢生的喜悅中緩過勁兒來,抽噎著問:“殿下,您為何不即刻回京,好讓圣上并娘娘瞧瞧,七皇子都把您害成什么樣了?!?/br> 趙潯好笑道:“本宮什么樣?” “哎喲,殿下您比出京時可消瘦了不少?!?/br> 慶言六歲便入了東宮侍候太子,忠心耿耿,是以憤懣道,“還有那虞娘子,一介民女,竟對您呼來喝去,真是膽大包天?!?/br> 提及虞茉,趙潯面色微冷:“休得無禮?!?/br> 慶言慣會察言觀色,當即息了聲,暗自琢磨起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虞娘子的身份。 愣神的功夫,見趙潯抬步入了頌蘭書坊,登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心道太子殿下真真好學,不愧是全京城視為楷模的—— “掌柜的?!眳s聽趙潯一本正經地問,“時興的話本放在何處?” 慶言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瞳孔劇顫。 且說趙潯行事一貫認真,即便是挑揀話本,也仔細翻閱幾頁,擇其中文采斐然者、印刷清晰者,再從愛恨到公案,選出類型不一的十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