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災 第99節
424計劃暴雷的時期,正是進化者登上舞臺發揚光大的時候, 經過兩代進化者的犧牲和鋪墊,第三代進化者無論擁有的是民望還是權利都是前面兩代所不能比的。 他們也比前兩代進化者們更有主見, 也更有野心。相當一部分的進化者們登上高位, 擁有在這個時代發出聲音的權利。 也可以說,屬于他們的時代來臨了。 在他們看來, 424計劃無論是從觀念上都是陳腐落后的。作為人類未來領航者的他們, 在這項計劃里面卻淪為被實驗的小白鼠,這自然是不能被他們所接受的。 進化者勢力的登臺,意味著實驗所勢力的落幕,這一切都是時代的選擇。 只是生在局中的人卻不會因此就輕而易舉接受自己的命運與安排。他們的掙扎在時代的浪潮下顯得可笑,卻又可悲。 ” 劉芳的聲音帶著老人的沉重和沙啞,她的臉上是一種被命運捉弄的無奈和無力:“面對來自民意的反對,進化者的咄咄逼人,試驗所許多項目都因此終止,不僅僅424計劃中的項目,有一些正常的實驗項目都因此受到牽連。 很多實驗因為經費批不下來而被迫停止。要知道一個勢力里面,有壞人,自然也有好人。實驗所里有許多實驗員是真心想要解決難題,但是民意不可違,他們哪怕是散盡自己的家財來維持實驗項目,也無濟于事。 ” 劉芳嘆息一聲,她想要端起放在椅子旁的水,可是手一直再抖。她很老了,身體都萎縮了,說這么多話,對于這樣一副身體已經是超負荷的行為。 一根蟲肢卷動著水杯遞到她的跟前,她說了一聲謝謝,張開嘴想要吮吸,水流一部分進入她的嘴中,一部分流淌下來,順著脖頸滑進了她的身體,只見她原本平坦的腹部竟然涌動,衣服被往前頂得凸起,正好拱出一張蟲嘴的形狀。 面對周含香震驚的目光,劉芳只是苦笑:“慚愧,我現在之所以還能茍活,緣于我體內的這只蟲子?!?/br> 可是周含香之前完全沒有察覺到劉芳體內還寄生昆蟲,如果不是這只蟲子自己暴露,她到現在都發現不了。 那凸起的蟲嘴慢慢縮了回去,劉芳大口的喘著氣,她平復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 “他們自然是不甘于于此,沒有人會甘心。有一些人因此徹底失望,選擇離開,也有一些人則是在蟄伏,在醞釀,仇恨的情緒因此誕生?!?/br> “原本不支持這種激進實驗的人也開始轉變態度,在面對外界的壓力,剩下的人選擇抱團,隱瞞下了王旭的存在,還有他的實驗?!?/br> “就連資料庫都沒有記載?!眲⒎纪芎愕溃骸暗菑钠渌男畔⒖梢酝茰y出一個結果——從那時起,表面上的試驗所已經名存實亡,成為了王旭的一家之地?!?/br> 周含香回憶起過去的事情,樁樁件件都和劉芳所說的吻合上了,萬萬沒想到,她當時距離整件事的真相如此之近,只可惜她當時太年輕,雖然因為第一只人蟲寄生體而地位超然,卻也因此跟大多事件絕緣,很多事情都只是知道個一知半解,稀里糊涂就過來了。也沒想要去追求什么真相。 她確實不算是什么有天資的人,無論是屬于人類的周含香,還是被蟲寄生后的周含香,全靠活得久,見到的事情多,才慢慢看懂一些事情。 原本隨意攤著的蟲肢漸漸蜷縮,蟲肢之間幾乎糾纏在一起。她在后悔,如果她當時沒有那么自負,早點參與到其中來,也不會眼瞎至此,坐視事情發展到這一步。 尹青荇留下她,本意是為了給人類留下一條后路,她卻像個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坐視事情發展到如今地步。 劉芳喝過水后,聲音漸漸變得有力起來,她蒼老且沒有血色的臉上此時浮起一層病態的嫣紅。 “為了支持自己的實驗研究繼續下去,試驗所積攢的資源已經被王旭所消耗殆盡,于是,他把目光放向野外?!?/br> “野外是片無人踏之的藍海。自蟲災降臨已經快一百年,那片被變異昆蟲占據的地區已經很久沒有人類踏足了。 而當時的進化者人才濟濟,出現了非常多的天才,這一批進化者與蟲卵融合得非常好,甚至能夠發揮超出一般變異昆蟲的能力,更特別的是,他們的基因也及其穩定,外表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不僅可以隨意把自己的部分器官昆蟲化,還能在完全昆蟲體和人類體之間轉化。 也是這一批進化者奠基了初代的神話,代表著進化者的完美形態。我們后來統一稱呼他們這些人為初代進化者。很多人以為初代是第一代進化者,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初代指的是第三代到第五代這三代進化者。 那個時代是他們發光發熱的舞臺,誰也奪不走他們的光芒,在王旭把目光放在野外的時候,初代們也想要進入野外奪回人類曾經丟失的土地。 ” “蟲災降臨后的第一個一百年,也是我們被變異昆蟲打壓的一百年,我們所有人都快習慣人類生存土地就只有十三個保護區。 整天龜縮在那狹小土地里茍延殘喘,我們都快忘記了,這片土地曾有數百個國家。 我們不能再等了。 ” 劉芳蒼老的身軀里仿佛也跟著入住了一個年輕的靈魂,那個年代里的靈魂:“再等下去,我們就徹底沒有希望了?!?/br> 然而很快,現實里的事情摧折了乍現一般的振奮,她再次蜷縮起來,臉上的褶皺更加深了:“初代們成功趕退了那些蟲族……可是你知道嗎?在那野外,是有人的?!?/br>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活下來的……你見過老鼠嗎?他們就像老鼠一樣,在夾縫中生存,每一天,每一天……” 或者說,他們已經不能算是“人”這種具有智慧性的生物,在那片土地上曾經生存的人類,他們是精致的,也是強大的。 他們極富創造力,早已不再汲汲于溫飽,而是把目光放在未來,放在星空,那些還未曾被人類踏足的地方。 絕不是眼前的樣子。 所有人,包括進化者也想不到幾十年后,他們的后代會淪落至此,像幾萬年的祖先,未開化的野獸一般生存。 多么諷刺,他們曾經花了數萬年才從蒙昧中進化出一點智慧的曙光,又經歷了漫長時間打磨積累的一切,在如此短的時間全部喪盡。 于是——進化者們驚詫的發現這些在野外生存下來的人類已經忘記了祖輩留下的傳承,他們大多都活不過二十歲,一百年對于生活在保護區里的人來說,是一代人的一生,有很多老人甚至還保留著蟲災前的記憶。 他們喜歡跟年輕人談論自己幼時的經歷,櫛比鱗臻的摩天大樓,像海浪一般看不到頭的人潮,肆無忌憚的生活。 但對于野外的人來說,那已經是五代人的一生,是好久好久以前,久到他們一點東西都留不下來,那被祖先建立的大樓殘骸甚至被他們認作外星種族的神跡。 他們寧愿相信那是蟲子建的,也沒想過這會跟自己有關。 怎么會有關呢? 他們大多數人十歲就要獨立,剛學會爬就要自己捕獵,換完牙就代表成年,眼睛里只有冷冰冰的獸性。 運氣好的能養育自己的后代,并輔導他成功捕獲自己的獵物,至少不用擔心他們會餓死,運氣不好的剛產下崽就死去了。 野外的環境過于惡劣,任何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奪走他們的生命,他們也不是不曾抱怨,為什么自己會長成這樣呢,脆弱柔軟的皮膚,過于細長的四肢,既沒有兔子的靈活,也沒有狗熊的強悍,這實在不是一副適合在野外生存的身體。 于是,當那類似的同類以強悍的姿態降臨,他們甚至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他們的同類,哪怕他們長得同樣的模樣。 他們怪叫著,發出模糊的能辨出一點鄉音的字符,是的,有的人連說話都不會說了。 進化者這才意識到,趕走這片土地肆虐的變異昆蟲不過是所有事情的第一步,相比較后面的一切,那是最開始的開始。 劉芳說到這里沉默了下來。 周含香也沉默了下來,劉芳所說的事情她自然是聽聞過,甚至親眼見過。那畢竟是發生在她經歷的時代里的事情。但是那個時候她在想什么呢? 在那樣的地方竟然還有人活下來。這是她當時知道這件事的第一個想法,帶點驚詫,又有點嘲諷。 她當時說了一句話,奇怪的是,這一刻她的記憶竟無比的清晰,一個字不漏的就把這句話回憶出來——人類真的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樣,哪里都能生存。 此時此刻,周含香只想回到過去,掐住自己的脖頸咆哮,這該死的,愚蠢的傲慢。她什么都不懂,卻自以為自己什么都懂,難怪這些年來近似于一事無成。 在這難耐的沉默中,劉芳再次張口,卻是拋出一道驚雷。 “當時的我們并沒有意識到,在這野外,像老鼠一般茍延殘喘的,反而是最后僅存的人類?!?/br> 周含香震驚的望向劉芳,她是什么意思? ! 卻沒想到劉芳反過來拋給她一個讓她猝不及防的問題:“你覺得,現在的我們還是人嗎?” 。 第111章 一 周含香想要反駁, 她自然是有很多可以反駁的觀點。事實上劉芳提出來的這個觀點已經不新了,可以說得上老生常談。 這是三十年前的流行,那個時候的觀點比劉芳提出來的這句話還要刻薄, 保護區的精英們把蟲災后的人類跟蟲災前的人類區分, 一個是新人類,一個是舊人類。 所謂新舊,就是體內蟲類基因與否的關系。當時醫療系統做了一項全員基因篩查,最后發現,人體內為含有的基因結果顯示,幾乎沒有不含有變異昆蟲基因的,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帶點。 哪怕是外表看上去與蟲災前相仿的“純凈人”也如此。 就算他沒有表現出蟲類的特征,他的父母,他的祖輩,都有進化者存在,這自然會遺傳到他身上,只是他繼承的正好是隱性基因,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這也是當時要劃分新舊人類區別的原因,因為此時的他們跟蟲災前的人類,從生物學的角度上來看, 已經成為兩種物種。 當然,這樣的結果在當時還是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雖然蟲災后, 人類生存得極為不容易, 但是他們確實還是保留下來了很多習慣,這種習慣讓他們在生活觀念上跟蟲災前的人類并沒有太大的差別。 他們依舊保留很牢固的家庭觀念, 甚至因為大環境影響, 這種家文化比蟲災前更加的牢固。 所以突然有一天發現自己在生物學的角度上來看,竟然不是人了, 很多人都很茫然,甚至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當時針對這個問題,有好幾種觀點,比較極端一點的直接就是“mama,俺不當人了!”,干脆直接就以蟲類自居了。 最后人類選擇自己最容易接受的,認為人類這個認知,不僅僅要考慮生物學,還要從精神,文化方面考慮。 生物學認為人類的祖先是猿,但這只是生物進化的選擇,并不意味著猿就等于人——也許在另一個平行宇宙,猿這個物種在進化過程中淘汰了,留下來的那個生物是蟲,最后一步步演化成有智慧有文化的生命——人。 人是生物進化的最終體,他的祖先可以是任何生物。 包括現在,人,也在一步步的為了適應環境而不斷地進行進化——在未來的未來,當未來的人對過去發生的一切進行考古研究,他們也許會驚訝的發現,以前的人竟然是這幅樣子。 這個觀念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認可——人類總是善于跟自己和解。 當然,也有一部分人不認同這種自我哄騙似的的答案。他們固執的認為,當人類體內接納過多蟲類基因過后,他們的生物形態逐步往蟲類方向演繹,已經到難以再自我欺騙的程度。 這種變化看上去是悄無聲息的,實則卻是翻天覆地。醫療所的數據已經到了非常駭人的地步,蟲災前的一位母親懷胎需要十個月漫長的哺育,才能讓一顆受精亂發育成成型的胎兒。 但是幾百年后的最新記錄,一位蟲類基因占比百分之三十的正常女性,她從懷孕到生產只需要一個月。 一個月后,她會產出大概拳頭大的卵,這枚卵需要放在溫度三十六度的水里,三個月后,卵里的胎兒成型,他的副肢會劃破卵膜出來,剛出生的胎兒身上有一層透明的軟甲,來保護他脆弱的器官,一歲左右,這層軟甲才會褪去,包括腋下的副肢也一并跟軟殼一起褪掉, 然后露出粉色脆弱的皮膚,這個時候的胎兒看起來就跟蟲災前的新生兒沒什么區別。 伴隨著保護他眼球薄膜也跟著一起褪掉,這是新生兒第一次看世界,接下來是他大腦發育最快的時期,一般這個時候的父母就需要迅速為他做好教育方面的準備。 基本一歲半就已經可以掌握語言和一些基礎的常識了。 這還是百分之三十占比的女性,占比情況比她高的女性,這個時期只會更短。 最新數據,目前人類體內的昆蟲基因占比已經越來越瀕臨紅線,十年前就有新生兒父母生出來跟昆蟲完全無異的幼兒,它沒有辦法說話,智慧很低,并且表現出一定的攻擊性。 最后是司法局把這只一歲大的昆蟲幼崽帶走,它的結果自然是不太美妙的。 這些事情,周含香全部都知道,甚至已經到了麻木的程度。 但是她剛要說出口的反駁,卻又被自己咽了回去。 因為她意識到,在一個知識淵博,并對人類數百年歷史了若指掌的老人面前,說什么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于是氣氛一時沉默了下來,這種沉默比之前的任何一種沉默都要讓她覺得難捱。 她的蟲肢往里面縮成彎鉤,這名活了數百年的蚊女,其實并不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 她所有的一切情緒幾乎是攤開來,以劉芳的眼力,她自然看出周含香的不適,和這種不適背后所無法表述的復雜心情。 “抱歉?!彼潜揪鸵驗樗沙诙鴴煜聛淼哪?,硬生生擠出一個艱難的微笑,因為要把皮牽起來,這對于她很有些費勁,所以她只是笑一下就立刻放松,于是那剛剛牽起來的皮又立刻垂下去,甚至還微微晃起一個微小的幅度。 “年紀大了,有點啰嗦?!彼⒉恢来藭r周含香的注意力偏到其他地方:“你可能會想,我啰里啰嗦一大堆,跟您要查的事情又有什么有關系… …但其實,并不是的?!?/br> “我并不是要危言聳聽,我想說的是,我們這些人已經越來越像蟲,或者說就是蟲。 但這種變化其實要發生得更早,早到大多數人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說的那個人,王旭他就已經意識到了。 ” “我沒辦法確認,此時的王旭跟沒有墮蟲前的王旭是否還是一個人。他們無論是從理念還是行為上,幾乎完全相反——也許可能是他之前有所隱藏也說不定,但這也無法解釋他之后怎么能喪心病狂到那種程度?!?/br> 周含香還略有些不理解的看向她,她終于從老人皮膚上面揪出一點精神落到老人的話語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