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矮人問：“還有什么事嗎？”

    萊昂微頓：“你知道，那個巫師的伴侶，后來怎么樣了？”

    “??？你還真是問了個出乎意料的問題，”矮人大笑出聲，“所有人都在追逐水晶球，還真少有人會在乎那個巫師的伴侶?！彼嗳啾亲?，不屑地哼了聲，“畢竟人們能看到的只有欲望的化身?！?/br>
    “不過，我能回答你這個問題?！卑司従徴f：“因為我也很好奇，所以我在離開那時，避開巫師問了她——'你是誰？'?！?/br>
    他還記得那張不似凡物的臉。美麗的女人總是包容地微笑著。她耐心地傾聽完問題后，有點不解地歪了歪頭：“我是巫師的伴侶呀，矮人先生?！?/br>
    “我問'你'是誰？”他又強調了遍，聲音重重地咬在“你”上，確保女人能聽懂他的含義。

    “然后呢？”萊昂不禁追問：“她怎么說？”

    “你猜呢？”

    “我猜她從未想過，因為她并不被允許這樣想?！彼俏讕煹挠?，從她誕生開始，就是為了滿足這個男人而量身定做的，萊昂說：“你的問題只會使她混亂，我猜她什么也沒說？”

    “她是陷入了沉默?！卑它c了點頭。

    “果然……”

    “但她流淚了?！?/br>
    矮人的話語如同重擊，萊昂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所以我猜她不是沒有想過，只有玩物才是完全的附屬品?？扇羰莻€有意識的智慧生命，又怎么會真的沒思考過自我是誰呢？”矮人嘆息道，他盯著萊昂，意有所指地說：“不覺得毛骨悚然嗎？這可不是什么實現愿望的好東西啊?！?/br>
    萊昂臉色煞白地垂下了眼睫，那完美伴侶的淚水，徹底澆滅了他心頭沖動的熾熱。

    他緊緊握拳，良久才松開。

    “是啊，”年輕的巫師緩緩地嘆了口氣，喃喃低語：“簡直就是詛咒?！?/br>
    木屋遙遙在望，那抹熟悉的紅發也出現在視野之內。

    萊昂看到了艾爾莎，她手持著釘槍，坐在小木屋的花園里，像往常那樣在等他。她撐著臉在思考，側臉的弧度安靜美好。

    就像是個夢般，他駐足看著，甚至有些不敢過去。

    聽到動靜，艾爾莎望過來，瞳孔中倒映出萊昂狼狽的模樣，她驚訝地站起身。

    萊昂朝她走來，邊走邊從斗篷里拿出寶盒。他來到了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擦掉盒面上沾染的沙粒和血漬。

    打開蓋子，里面是那柄能實現愿望的神燈。

    萊昂并沒有對艾爾莎說謊，在進入這個幻境，擁有了那些美好的時光后，他就已經沒有心愿要許了。

    唇邊揚起的弧度牽扯到傷口，但無損萊昂燦爛的笑容。

    “艾爾莎，這個，送給你?！?/br>
    他歷經磨難，只為了把神燈完好無損地遞給她，萊昂神情鄭重地說：“許下你的愿望吧?！?/br>
    第107章

    “為什么？”

    艾爾莎露出意外的神情：“你找了它很久，卻要我來許下愿望？”

    “因為我喜歡你?！?/br>
    在心里醞釀了很久的告白，就這么自然地脫口而出。

    不知從何時開始，一種萊昂未曾體驗過的陌生情感在他心中扎根，蓬勃地生長？但他居然其實是個遲鈍的家伙，在好長時間的猶豫和困惑里，他甚至沒能辨認出，撩撥他心弦的這種情感究竟是什么？

    “艾爾莎，我會為你在院子里種滿一年四季的花朵?！?/br>
    萊昂描摹著那樣的畫面，平凡又溫馨，就像他們在這水晶球共處的日夜。如果當下的時光無法保留，那就把它帶去未來呢？

    萊昂的藍眼睛里流淌著脈脈的溫情：“在每個早晨，我都會為你摘束最美的花，放在你的窗沿?！?/br>
    指腹不經意地摩挲著神燈的燈壁，纖長的指尖留有長年握法杖的薄繭，此時正緊張地扣著木盒。

    許愿神燈作為欲望的實現手段是種詛咒，但作為送給心上人的告白禮物并不差。他的情感并不輕浮，他的心意也并不低劣，這會是一件襯得上艾爾莎的禮物。

    萊昂露出期待的神色，像是等待最終的審判般，忐忑不安地等待她的答復。

    他假裝看不見艾爾莎腿邊的釘槍，和遠處正在崩塌變形的森林。

    “謝謝你?！?/br>
    艾爾莎沉默了一會，抬眼看向萊昂：“但我不能收?！?/br>
    萊昂臉色蒼白地垂下視線，看著她的裙擺：“是因為……不夠好嗎？”

    “不是的。是因為，我已經先有了自己的神燈?！卑瑺柹拇竭吀∩蠝厝岬男σ?，“我還和燈神做了契約，要是我違約的話，他會被氣炸的?！?/br>
    艾爾莎說：“所以，我沒法再接受這份禮物?！?/br>
    是因為太疲憊了嗎？拿在手上的木盒變得沉重。

    明明還是下午，太陽卻在邏輯崩壞地飛快下沉，照在燈壁上的殘余光芒，倏忽即被黑暗吞沒。

    萊昂默默收回僵硬的手臂，把被退回的禮物抱在懷中。

    被風裹挾的各色花瓣紛紛落下。他們身處的花園正在分解，毀壞在蔓延。暗沉的天幕出現了銀色的裂縫，像張支離破碎的網。

    只有他們的立足地是安全的島嶼，但也支撐不了太久了。

    萊昂難得有些慶幸，他此刻的表情會被掩在暗沉的光線中，不會被艾爾莎看清，他就不用那么費力地隱藏他的難過。

    隱秘而無聲的坍塌，也在他的身體里同時發生，鈍痛的心臟傳來空洞的共鳴。

    “哎~原來是我來遲了嗎？”

    萊昂艱難地開口，輕輕嘆氣：“真令人傷心?！?/br>
    他故意用上輕描淡寫的語氣，但差點沒能維持住輕松的尾調，他匆忙吞下突兀的顫音。

    “……雖然也在意料之中?！?/br>
    萊昂自嘲地笑了笑，抬起手背擦了下臉頰邊的灰黑，他偏過頭去，手肘遮掩住他的眼睛。

    似乎是那頑固的灰塵太擾人，他反復而緩慢地擦拭，用了一段時間才放下手臂。

    蒙了層水光的藍眼睛，在暗中也在幽幽閃爍，讓人想起潮濕的天空。

    “艾爾莎，”他輕聲問：“你全都記起來了嗎？”

    “嗯?！卑瑺柹c頭：“我去了地平線那?！?/br>
    玻璃屏障在多次打擊下出現了裂痕。艾爾莎的腦海中瞬間涌進無數的信息。

    她回憶起了在那個清晨，萊昂忽然回到了噩夢餐廳。在怪物們都還在呼呼大睡的時候，叫醒了艾爾莎。

    萊昂拿出了水晶球，又找了個借口讓艾爾莎脫下了雪花戒指，對他根本就沒有防備心的艾爾莎照做了。

    “對不起，欺騙了你?！比R昂的神情懇切又倔強：“但那時不管怎樣，我都想要賭一次?！?/br>
    他不甘心就這么認輸，他也是初次遇見喜歡的人。

    萊昂抬起頭，點點的星光落在臉頰上：“我總是忍不住想，假如我們能以新的身份重新相遇，會不會有不同？”

    如果存在另一種邂逅的可能性，假如你遇到只有我，在無數種平行的時空里，是不是就能產生不留遺憾的結果。

    “我給過自己機會了，雖然很短暫?！彼匦α耍骸耙惨呀浿懒舜鸢??！?/br>
    “我不明白，既然你發現了這個世界的真相，為什么不直接離開？”萊昂看向艾爾莎：“斯坦因應該告訴過你這個水晶球誕生的故事，你不怕我傷害你嗎？”

    艾爾莎靜靜地站在他面前，她沒有優柔寡斷、左右為難，她拒絕告白的態度堪稱果斷，甚至都沒有用小心翼翼的措辭來矯飾。

    “……其實怕過?！卑瑺柹f。

    萊昂忍不住想，她的坦誠真是把傷人的利刃。

    但在這泡沫破滅之時，她的坦誠就像那璀璨的陽光，破開謊言的迷霧，在皮膚留下灼熱的溫度，那是只有真實才擁有的力量。

    “但我總覺得，斯坦因或許猜錯了?！卑瑺柹従徴f：“你明明會有更簡單的方法，但為什么你只是封印了我的記憶，卻沒有直接修改我的情感呢？ ”

    “而且你是萊昂哎，”艾爾莎皺著眉，歪頭流露出不解，“那個連朵薔薇只想要獨一無二的萊昂，會滿足于魔法道具帶來的空心愛人？這太奇怪了?！卑瑺柹瘬u搖頭，“我不相信，所以我也想賭一次。我就回來等你，想親耳聽到你告訴我?！?/br>
    “看來我做了對的選擇，”艾爾莎微笑起來：“至少沒讓你的告白落空?！?/br>
    她的反應讓萊昂有些懵：“面對失敗的追求者，你未免也笑得也太開朗了？”

    “你沒有真的做出傷害我的事，我也沒有誤解你?！卑瑺柹L長地松了口氣，如釋重負地重新在長椅上重新坐了下來：“太好了?！?/br>
    “就算不是戀人，我們之間也還可以有其他重要的羈絆?！卑瑺柹R昂伸出手：“就算虛假全部崩塌，回到真實的世界，我們也依然是朋友?！?/br>
    萊昂站在原地，怔愣地看著眼前燦爛的笑容。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任由艾爾莎將他拉到身邊坐下。

    破碎的天幕像是浮現了無數條寬闊的銀河。天光云影中的銀沙歷歷在目，明亮清澈。

    艾爾莎仰頭望著，銀河的光亮近在咫尺，沉沉下垂。

    而這不是錯覺，因為銀河真的在流瀉向大地，紛紛墜落的星沙變成了疾馳的流星雨。

    耳邊傳來清脆的碎裂聲，那些流星是水晶球的玻璃碎片。

    眼前的景象像是吃了毒蘑菇才會產生的幻覺。

    天空被揉皺般變形，變成不同顏色的線條。一顆顆流星就是這謝場幕布的牽引繩。

    在這世界末日的壯麗景色中，在這顛覆認知的美麗暈眩里，他們安靜地并肩坐著。

    幾束流星墜落在萊昂的手中，噴灑著余光，就像是夏日手持的煙花。

    他們有充足的耐心，等待它燃燒殆盡。

    “對了，這個還給你?！?/br>
    萊昂從斗篷里拿出雪花戒指，幫艾爾莎戴回手指上：“下次無論面對誰，都別再輕易摘下它了?！?/br>
    “謝謝你陪我做了個美麗的夢?！?/br>
    映照在兩雙眼睛里的余暉漸散，再沒有了那迷幻炫目的光彩。

    萊昂看向那真實的、沉沉的黑夜：“可它終究不屬于我?！?/br>
    從水晶球出來后，萊昂獨自前往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