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司禮監值房內出來，迎面就遇見文書房掌事太監齊永成。

    他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齊永成就還了個禮, 笑道：“你這是要出宮嗎？”

    他就把手里的幾本書拿起來笑道：“奉老祖宗的命，到南面去給宮女們教課?！?/br>
    齊永成見他身上穿著一件素日常穿的半新不舊的青色貼里, 便笑道：“你如今也是司禮監的少監了, 除了蟒袍, 什么花樣的袍服都穿得。如今宮里風氣奢靡的很，頗有一些輕狂人，變著法子要穿得光鮮，什么補子繡花都是要最華麗的。你雖性子穩重，不和他們比, 到底這樣年輕，也不好好打扮打扮?！?/br>
    他就笑著搖頭道：“我也上三十了，算不得年輕了, 眼光也跟不上風氣。衣服雖是舊的, 漿洗干凈，倒也懶得換了?！庇謴膽牙锾统瞿侵挥癜庵? 遞給齊永成道：“您的這個扳指在南海子救了我一命。小人感激之至?！?/br>
    齊永成就笑了, 擺手道：“當日送給你了, 便是你的。你能回宮里來, 就是你自己的造化?！?/br>
    方維也不再堅持，將扳指收了回去, 又恭恭敬敬地躬身說道：“若沒有這個扳指省了我幾十大板，我這條命早就斷送了，委實留不到年后，更加想不到有今天?！?/br>
    齊永成笑道：“我可不敢居功。話說你不在文書房當差了，我心里倒是當真舍不得。像你這樣勤謹能干的人，如今打著燈籠也難尋了。這些日子，我從禮儀房又找了兩個人過來頂你的缺，不說做事踏實，光論學問見識，還不如你一半?！?/br>
    方維搖頭道：“掌事，您也不好這樣說。我仔細想想，頗為慚愧，以前的文書也多有錯漏乖謬之處，只是您大人有大量，放過去了。禮儀房的人初來乍到，想是不懂得規矩，您細心教導他們也就是了，能教出來的?！?/br>
    齊永成打量著他，又笑道：“我看你在南邊歷練了這一冬天，越發老成持重了，說話做事，這樣滴水不漏?！?/br>
    方維苦笑道：“圣上和老祖宗能恩準我回宮，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我怎么敢不謹慎用事，辜負了這份看重?！?/br>
    齊永成見他鬢邊多了些風霜，幾個月便像是老了幾歲，也不好多言，點點頭道：“那我便不妨礙你了。宮女教習，一直都是宮里極有學問的中官才能做的，派你去倒是很合適?！?/br>
    方維笑道：“您謬贊，我自知淺薄，只是勉強湊個數罷了?！北闵钍┮欢Y，慢慢走了。

    御藥房后身設了三間屋舍，是專門撥了供宮女們讀書用的，逢二便安排一些老成有學問的中官教習。

    方維還沒走進屋子，就聽見里面小聲的議論。

    一個道：“這次來的方少監，聽說也是最近司禮監的紅人，三十歲的少監哎，怎么都算是年輕有為吧?！?/br>
    一個又笑道：“歷來的教習中官都是年紀大的，這個倒是很年輕?？捎腥艘娺^沒有，相貌怎么樣？”

    屋里的議論聲大了一些，又有人答道：“倒是沒有見過，不過司禮監的人，相貌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據說還面過圣，定然不丑?！?/br>
    又有一陣吃吃的笑聲，有人笑道：“碧桃，你不是挑剔的很，一心想找個人才相貌都好的對食嗎，倒是看看這個，入不入的了你的眼睛?！?/br>
    “別胡說，再說撕了你的嘴?！贝蟾攀悄莻€叫碧桃的宮女說話了。她又低聲道：“我可聽人說，那個方少監行事十分狠毒，就這半個月，都知道吧，張太后的弟弟被逮進了錦衣衛大獄。他就攛掇著上酷刑逼供，聽說是活活把張壽年的琵琶骨用兩根鐵鉤子穿透了，吊起來打得血rou模糊，連他們錦衣衛的頭兒都看不下去，他硬是面不改色，你說這不是活閻王是什么?！?/br>
    眾人便發出低低的抽氣聲，又有人道：“這人心腸可太狠了。果然升的這樣快，都有一套，向上諂媚，向下狠絕，凈是踏著尸骨向上爬的?！?/br>
    也有人道：“那個張壽年，倒是欺男霸女，名聲也差的很，這是惡人自有惡人磨，落到他手里了?！?/br>
    又有人道：“你說起這些來，金英便是一肚子傷心事。張太后娘娘這幾日心里煩得不得了，專把氣撒在下人身上，屋里的宮人中官，動不動就挨板子。金英這也挨了好幾回了，這么說起來，也跟這個方少監大有干系?！?/br>
    有人便打斷了她：“不要再說了。你們這樣議論多了，回頭保不齊落到太后娘娘耳朵里，又說是我傳出去的，我就該死了?！?/br>
    方維笑了笑，便緩步走進屋子里去。一幫宮女正低頭聚在一處，嘰嘰喳喳地說得興起，見他穿著普通，都不以為意，有個宮女擺擺手道：“待會這里要教課，你走錯地方了?！?/br>
    方維正色道：“我沒走錯，我是來教課的?！?/br>
    宮女便打量了他兩眼，皺著眉頭道：“這里只是給宮女教習的學堂，中官自有內書堂?！?/br>
    他淡淡地道：“我就是學堂里的先生，名叫方維，司禮監少監?！?/br>
    一時屋內鴉雀無聲，宮女們面面相覷，便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桌子后面。一個年紀較大的宮女便叫起立行禮。

    宮女們躬身行禮，方維也低頭回了禮，又背著手在屋里巡了一圈。二十幾個宮女靜靜坐著，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