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視野里看不見了，他心里好像被人挖了個大洞。原地站了好一會兒，他轉過頭來，慢慢沿著小路往回走。

    他踢著一塊小石頭，路上走一走停一停，快到家門口了，忽然看見剛才險些撞人的兩匹駿馬拴在外頭。

    兩匹馬一黑一紅，都是一等一的好馬，體格勻稱，毛色油亮，非富貴人家養不出。他多看了兩眼，又推開院門。

    兩個年輕人背著手站在院子里，都穿著黑色暗花緞子斗篷，里頭是白色云紋曳撒，神色有些傲慢。不用開口問，方維就看出來了，這是宮里的人，至少也是正五品。

    略高一些的一個從腰里取下牌子，沖著他亮了亮。方維認得是乾清宮的牌子。兩個中官看著眼前這個穿著一身臃腫棉袍、戴著一頂氈帽的人，面面相覷。高一些的便皺著眉頭問道：“你就是方維方公公？他們說你住這兒?！?/br>
    方維不卑不亢地拱手道：“正是小人?！?/br>
    兩個人又對視一眼，點頭道：“等了你好一陣子了。跟我們走吧?！?/br>
    第148章 面圣

    入夜的紫禁城, 萬籟俱寂?；焯盟緝?，方維聽到了二更鼓聲。他騎著馬一路疾馳進了宮禁，已經是渾身筋骨酸軟。此時經熱水一泡, 整個人竟像是要化了一樣。

    他搖了搖頭, 強撐著從浴桶中出來，用手巾將全身上下擦干凈，看旁邊擺了一盒香粉, 又打開取了些往身上撲了撲。

    他換上中衣，又將自己隨身帶來的青色貼里穿上了。這幾個月瘦得厲害, 外衣穿起來空空蕩蕩, 像是撐不起來似的。

    他坐下來對著鏡子梳篦頭發, 忽然看見自己頭發在鬢角白了許多，眼角也是多了許多細紋，暗暗嘆了口氣。他很快就把自己收拾齊整了，推開門。

    外頭有個小宦官打著燈籠在屋檐下等他。

    他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那人卻歡喜地叫道：“方公公, 我可終于又見到你了?！?/br>
    他愕然道：“有慶，你怎么在這里？”

    王有慶笑道：“我到乾清宮做事了。就是去年冬天，剛下雪那天, 我伺候著督公去御前報祥瑞。趕上萬歲爺心里舒坦, 就問了我兩句，又說乾清宮茶水牌子上缺人, 我就得了這么個天大的恩典?！?/br>
    方維笑道：“那是托老天爺和萬歲爺的鴻福。真應該恭喜你啊。你這樣勤勉做事, 是應得的?！?/br>
    王有慶搖頭道：“不過是乾清宮里頭打雜的長隨罷了, 平日里給他們跑跑腿, 御前自然輪不到我來伺候?！彼屑毝嗽斄艘幌路骄S，皺著眉頭道：“方公公, 你這不過幾個月的工夫，您怎么瘦了這么多，看著虛弱的很?！?/br>
    方維笑道：“南海子那邊是寒苦了些，吃的不大好?！?/br>
    王有慶想了想，從懷里掏出一盒胭脂來，笑道：“方公公，這是我平時自己用的。您若是不嫌棄，便在口唇上擦一些，顯得氣色好。面圣畢竟是天大的事?！?/br>
    方維愣了一下，搖搖手笑道：“多謝你啊，有慶。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今日先不用了，我心里有數?！?/br>
    王有慶見他話風篤定，便把胭脂收了起來，微笑道：“那您收拾好了，就跟我來吧?！?/br>
    他提著紅色的燈籠，引著方維一徑往弘德殿去。這一路上的雪已經被掃得干干凈凈，露出下面光滑的石面。到了殿外，方維就撩起袍子，直直地跪下去。

    王有慶朗聲道：“方維方公公帶到了?！?/br>
    有兩個小宦官在門口守著。聽見這話，就進去通傳。不一會兩人轉出來道：“進去吧?！?/br>
    方維小步進了殿內。里面燈火通明。室內焚著檀香，幾個炭盆將屋子熏得溫暖如春。他不敢抬頭，就在皇帝的御座前跪了下來，沉著聲音道：“小人方維，參見陛下?！?/br>
    從上方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抬起頭來?！?/br>
    他把身體跪的直了些，慢慢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副寬身道袍，皇帝在一個黃色蒲團上盤腿坐著，頭上戴著一頂用香花制成的花冠。

    他屏住呼吸?；实鄞蛄苛怂麅裳?，開口道：“方維，朕還記得你，你是王府的舊人?！?/br>
    方維叩下頭去，“小人曾在潛邸做過伴讀，有幸侍奉過陛下，是小人終生之幸?！?/br>
    皇帝點了點頭，微笑道：“那天朕看了你的名字，仔細想了想。你當年沉默寡言，在一眾伴讀里面并不出挑?！?/br>
    方維道：“小人自知愚魯，故而不敢多話?！?/br>
    皇帝淡淡地說道：“潛邸的舊人，在朕心里到底是不一樣的。俗話說，衣不如新，人不如舊。只是朕卻記不清你長什么樣子了，今日一見，才想起來?！?/br>
    方維道：“陛下案牘勞煩，日理萬機，所思所想皆是九州萬方的軍國大事。小人惶恐，豈敢以微末之身，勞動陛下一念?！?/br>
    皇帝看了看他，又道：“你的上書，黃淮年前已經交給了朕?！?/br>
    方維抬頭看，見皇帝臉上平靜無波，一時看不出他的意圖。他咬著牙道：“小人自知人微言輕，只是滿腔義憤難以遏制，故而冒死上書，參劾張壽年大逆不道，魘鎮蔣太后娘娘?！?/br>
    皇帝慢慢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道袍的下擺便將他整個視線遮住了?；实鄣吐晢柕溃骸澳愫我钥闯鲞@是個魘鎮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