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維心中忽然如針扎般疼痛，他忍住眼淚，抬眼看著陳鎮，張了張嘴，并沒有說出什么。過了一陣，才平靜地道：“七十歲，也很高壽了?！?/br>
    陳鎮在院子里慢慢走了兩步，望著一樹紅燈籠般的柿子，冷冷地道：“方維，我在主理喪事，有些不便。先將你降為奉御，回私宅閑住。等義父發引了，七七過后，你便到南海子去吧?！?/br>
    方維跪了下來，叩頭道：“謝老祖宗手下留情，不殺之恩?！?/br>
    陳鎮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睆男渥永锶〕鲆粡埼臅?，輕輕放在石桌上。

    方維拿了起來，見是一張降為奉御的文書，已經加蓋了寶印。他便恭恭敬敬地收好，放在懷里。

    陳鎮見他反應平淡，略有些詫異，又道：“看起來你倒是并不惋惜?！?/br>
    方維道：“我此刻還能活著，已經要感謝老祖宗的大恩大德。功名利祿，不過浮云而已?！?/br>
    陳鎮冷笑了一聲，背過身去，揮手道：“去罷?！?/br>
    方維進屋將被褥茶具等用品一一歸置清楚了，又取了斗篷披上。

    他見陳鎮還是背著身望著柿子樹，木雕泥塑一般，竟是一動也沒有動。他也不敢打擾，便默默地推門出來離去。

    天氣冷冽，路上行人抄著手低著頭，行色匆匆。他抬起臉來深深呼了口氣，緊了緊身上的斗篷，慢慢沿著胡同向外走。過不多久，便到了一條繁華的大街。他雇了輛馬車，往海淀鎮彩和坊駛去。

    剛進海淀鎮，路上便是熙熙攘攘。方維撩開簾子向外看去，人流如織，他猜想是往尹奉宅邸致祭的人，讓馬車就地停下了，自己下來走著。

    他默默地朝著尹宅方向走去，忽然覺得十分奇怪，有不少衣衫襤褸的貧苦百姓也在其中，也有些扶著老人，領著孩子。

    他攔住一個帶孩子的婦人，柔聲問道：“大嫂，你們這是往哪里去？”

    那婦人約莫二十來歲，穿一身青布衣裙，周身上下打了不少補丁。她懷里抱著個不到一歲的孩子，裹在襁褓里，手里牽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黑黑瘦瘦，眼睛圓溜溜的，警惕地盯著他。

    婦人吃了一驚，打量著他，看他樣子溫和，便小聲答道：“是往個老太監府上吊孝的?！?/br>
    他心里納悶，又接著問道：“你們……認識他嗎？”

    婦人便笑道：“哪里認識，聽說他以前是個宮里的大太監。人剛沒了，他家辦“大破孝”呢，就是在外頭搭了孝棚，過路的街坊，不拘是誰，進來戴孝磕頭，就發的有饅頭和rou吃?？烧媸求w面人家，真替他念一聲佛?！?/br>
    方維便愣住了。婦人又細細打量了他一番，皺著眉頭道：“看小相公你的穿著打扮，不像是差這口飯吃的人啊?！?/br>
    他想了想，點頭道：“我是路過的，想著混一口飯吃也好?！?/br>
    婦人笑道：“那也是。大善人賞飯吃，都來沾一沾，他家也有面子?！?/br>
    方維嗯了一聲，便默默跟在她身后，混在行人里一路過去。

    他見尹宅正門前掛了一大片白色喪幡，窄路上車水馬龍，不少穿各色官袍的六部官員下了轎子，從正門向里走。門前招待的伙計都是巾帶孝服。

    他跟著人群繞了個彎子，轉到后門。后門外空地上扎了個極寬闊的七間靈棚，兩邊高掛著一副對聯，寫著“作六如觀，行眾生滅度事；離一切相，發無上菩提心?！?/br>
    方維見了，心中一震。他走進靈棚，滿眼皆白。有伙計遞了孝帶子和孝帽孝衣上來，他將帶子仔細纏在額頭上，穿戴齊全，隨著人群走到尹奉靈前.

    靈前打著千秋幡，擺著一列彝爐商瓶，又有燭臺香盒。一眾僧人在兩邊念著倒頭經。中間放置著靈位。方維默默跪下，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他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土。婦人轉臉見了他，詫異地笑道：“這來混飯吃的，怎么還真哭上了?！?/br>
    方維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他擦了擦眼淚，搖搖頭，沒再說話。

    靈棚外一路有人指引，一個小宦官戴著孝，在旁邊指揮著：“一個人兩個饅頭，一碗粉條燉rou，別擠來擠去，人人都有，不要搶?！?/br>
    方維轉臉看去，正和他目光對上，卻是王有慶。

    他一陣窘迫，回頭想躲，已經來不及了。王有慶見了他，也呆在當地，等反應過來，連忙把他拉到角落里，低聲問道：“方公公，您怎么在這里？”

    方維也問道：“你怎么……”

    王有慶道：“老祖宗在主理這邊的喪事，便從司禮監叫了些小火者過來幫手?！庇值溃骸皬拿C寧回來這許多天了，在文書房都沒看見您，想打聽一下，也有說您病了的，也有說您家里出了事的，人人說的都不一樣。我心里著急得了不得?！?/br>
    方維低聲道：“我犯了點文書上的差錯，降了職，在外頭閑住了?！?/br>
    王有慶便愣住了，他想了想，又小聲問道：“是在肅寧得罪了張家嗎？”

    方維微笑道：“算是吧?！焙鋈幌肫饋硪患?，又問：“小菊怎么樣了？”

    王有慶眼神就暗淡下來，搖頭低聲道：“我沒來得及，小菊還是被他們選進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