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奉苦笑道：“父父子子，他學我，倒是學了個十足十?！庇掷湫σ宦?，低聲道：“他自己又難道干凈？高儉往宮里的孝敬，至少也有兩成落在他自己手里。饒是這樣，高儉畢竟不是他自己收的，他也放心不下，早就想著換個人到這個位置上?！?/br>
    方維低下頭去，心中五味雜陳：“家有良田萬頃，睡覺也不過三尺寬。爺爺，收手吧?！?/br>
    尹奉道：“芳兒，你還是天真了。世間萬事，陰陽交融，也都不過是人情世故。文官講同鄉宗親，師徒同門。我們中官講什么？本管名下，剩下的無非錢財開路罷了?！?/br>
    他嘆了口氣，“你以為那些銀子，是我自己拿的嗎？”他伸出一根指頭來，指一指上面，“這些人情，就像蜘蛛結網一樣，能吐絲的就粘住了，能繼續趴在網上，而不會吐絲的，動一動就掉在下面，再也爬不起來了?！?/br>
    他慢慢呼出口氣來，閉上眼睛：“我七十了，什么大風大浪沒有見過。最骯臟污穢的，我也經歷了。能得善終，算我賺了?！?/br>
    方維柔聲道：“爺爺，我能茍活到今天，也多虧了你的庇佑。救命之恩，我記得的?！?/br>
    尹奉緩緩地搖了搖頭：“恩也好，仇也好，我再無須向人交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br>
    方維便從懷里掏出封信來，雙手遞過去。

    尹奉直直地看著他，良久不言。過了一陣，伸手接了過去，慢慢讀完了，又遞還給他。

    方維掏出火折子來，將信拿在手里，用火燒盡了。

    尹奉轉過臉去，看著黑色灰燼一點一點地落在地下，臉上漸漸灰敗下去，開口道：“不用陳鎮這樣勸，其實我本來也打算如此?！?/br>
    他淡淡地道：“小兒持金，行于鬧市，是要被人榨干吃凈的。我身后，只靠宗耀，還有那些親戚族人，就算恩蔭個千戶，又怎能扛得起這樣大的家業。富不過三代，我也得替我身后的祭祀香火考慮?！?/br>
    方維道：“張家若是倒了，江南的那些商鋪，也都要清算殆盡?！?/br>
    尹奉搖搖頭道：“我便管不了這許多了。我與陳鎮，父子一場，最后都能體面，也是最好的結局了。只是歲久人無千日好，他將來的去處，說不定還不如我?！?/br>
    他看著方維，凄凄地道：“芳兒，我有負于馮時，可是好歹也搭救過你。你還認我做爺爺嗎？你若還認我，就再給我磕個頭吧。我在地底下見了你干爹，會告訴他的?！?/br>
    方維猶豫了一下，看著這個枯瘦的老人，二十年來的種種如浮光掠影在他心頭劃過，一時心中千般滋味，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在原地站了一陣，默默走上前來，從懷里掏出帕子，俯身替他擦了擦嘴角的鮮血。隨即跪下來，磕了個頭道：“爺爺?！?/br>
    尹奉笑了，輕聲道：“好孩子，那我也告訴你些別人不知道的吧?！?/br>
    他說著說著，漸漸氣若游絲，眼睛也慢慢閉上了。方維給他把錦被往上拉了一下，問道：“爺爺，窗戶邊上風大，咱們回床上好不好?！?/br>
    尹奉慢慢搖了搖頭，望著外面陽光燦爛的院子，微笑道：“花開的真好，讓我再多看一會兒吧?！彼挚戳丝捶骄S，“芳兒，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是這么個大晴天。你干爹領著你到我宅子里來?！?/br>
    方維也笑了，“我還記得爺爺把桌子上的桂花糖粉糕遞給我吃，我沒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就一直吃，嘴里塞滿了也停不下來。我干爹看了，就說了我一句，說在家沒給你吃飽似的……”

    第113章 吊孝

    方維在禁閉的院子里住著, 天氣便是一天一天冷下去了，他也看著樹上的柿子一點一點變紅。日間閑來無事，他就站在石凳上, 摘下柿子用前襟兜住, 又在石桌上已有的記號下面，刻下自己的印記。

    陳鎮再一次到來的時候，他正在院子里閑坐著, 拿著一顆柿子在吃。

    見到陳鎮穿了一身喪服，他站起來, 心中頓時雪亮, 手里的柿子便掉在地上。

    陳鎮淡淡地道：“我義父過身了?！?/br>
    方維上前一步, 跪下低聲道：“請您節哀?！?/br>
    陳鎮揮揮手，叫他起來。方維便起身站著，靜靜地看著他。

    陳鎮正色道：“他當年做掌印的時候，已經給自己在西山選定了一塊吉地，上頭立了一座石塔?！彼麌@了口氣, 表情平靜無波：“他臨去前上書，蒙君恩數十載，特將江南各地莊田共計九百四十頃、水泊四百五十頃獻給內廷, 轉為皇莊。先帝賞賜的三千五百兩銀子, 亦全數奉還內承運庫?！?/br>
    方維點點頭，并不說話。

    陳鎮道：“圣上命我主理他的身后事。我也已經上書奏請圣上, 恩蔭尹宗耀為錦衣衛千戶, 圣上準了。又賜諭祭, 令翰林院撰文, 六部堂官靈前致祭。身后哀榮，也是難得?！?/br>
    他說完了, 默默望著天空，天上有幾絲淡淡的云彩。他又嘆了口氣，神色哀傷地說道：“沈芳，從此我跟你一樣，也是沒有父親的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