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若愚被說中了心事，看著方維，眼中也流下淚來，低頭道：“我落得個發配充軍的下場，罪有應得，我心里明白，這也是你們多方轉圜的好結果。只是我夫人是鄉紳獨女，從小不說錦衣玉食，也是嬌養長大，卻如何能跟我去……”又看著程夫人，從懷中掏出那只葫蘆耳環來，柔聲道：“娘子，所幸你我之間不曾生育兒女，這是老天垂憐，不讓你跟我做罪人之妻，一輩子受苦受難。你還是青春年少，岳父大人也是個開明的人，你這就回家，另尋個好門戶去罷?！?/br>
    程夫人卻不接，擦擦眼淚，冷著臉看著他道：“相公，你當我是什么人，只能做進士娘子，不能做軍戶娘子了？軍戶又怎樣，軍戶也要娶妻生子，荊釵布裙別人穿得，我卻穿不得？”

    程若愚嘆口氣道：“娘子，你這又是何苦，我已是罪人，原不值得你這樣?！?/br>
    方維卻笑道：“程大人，你這也將夫人瞧得小了。夫人為了你，寧肯自戕鳴冤，只要你們夫妻恩愛，吃這點苦又是什么呢?！?/br>
    程若愚聽了，渾身一震，便看向程夫人。程夫人慢慢點了點頭，微笑道：“我連棺材都備好了，想著以命相搏，能給你減些罪名。還好遇到了方公公，沒有死成?！?/br>
    程若愚呆住了，過了一會，便朝著方維跪下來道：“多謝恩人搭救我娘子性命?！?/br>
    方維便轉向一邊，沒有受禮，盧玉貞過來把他扶了起來，笑道：“程大人，不要動不動就跪來跪去的，你的腿原就是斷了再接的，再這樣就長不好了?！?/br>
    程若愚低頭道：“方公公，你以德報怨，我實在慚愧。我還罵過你呢?！?/br>
    方維笑道：“罵我們的人多了，原不多你這一個。程大人，只是各人都是人生父母養的，我們也不是天生卑劣下賤。我敬你是個愛民如子的清官，才這樣幫你，想著當年若能遇到些清官，我父母家人也能保全，不必死在饑荒里頭?！?/br>
    程若愚點頭道：“我曉得了?！?/br>
    方維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只是程大人，慷慨赴死，有時候也十分容易，能熬下來茍且偷生，忍辱負重，終能達成心中所愿的人，我卻更佩服些。程嬰與公孫杵臼，便是如此吧。程大人，你心中如有濟世救民的抱負，也不必在乎這一時，等你學了官場上的和光同塵之道，后續也光明的很?！?/br>
    程若愚道：“我性格剛直激烈，自知不是這塊料子。況且我已是充軍發配的罪人，余生便不再想了?！?/br>
    方維笑道：“知道為什么將你發配到臺州嗎？臺州知府徐中行，便是從翰林院放了外任的，之前被廷杖打得差點殘廢。他與你性情相近，必會關照于你。寧?？h知縣李道成，更是你的同榜。臺州衛所那邊，我也寫過信，你人到了當地，點個卯就可以了。余下的時間，想做個西席，也無妨。只是不要太過招搖便可。況且你是終身充軍，又非永遠充軍，子女讀書進學，都沒有妨礙。說不定過幾年等來了大赦，你們全家便可以回桐城老家了?！?/br>
    程若愚聽了這一番說話，眼圈又紅了，點頭道：“當時盧姑娘救我的時候，說她主人是觀音菩薩，我只以為她妄語誑騙我。原來方公公這樣宅心仁厚?！?/br>
    方維歪著頭問道：“是嗎？”自己想了想，便笑了，又看盧玉貞。

    盧玉貞走了過來，笑道：“剛在馬車上，我已經給程夫人把過脈了。她原有些血熱風盛，我已經開了個方子，到了臺州，多多調理，也就好了。臺州的烏藥、覆盆子也是有名的，方子里面我也寫進去了。且放寬心，你們還年輕呢，又這樣恩愛，孩子一定會有的?！?/br>
    程夫人聽了，飛紅了臉，轉過身去。程若愚笑道：“那就先行謝過了?！?/br>
    兩個解差走了過來，向著方維道：“公公，他也該到時辰啟程了，莫耽擱時辰，也叫我們為難?！?/br>
    方維點點頭，又向著程若愚道：“尊夫人這邊，有鎮遠鏢局信得過的人，駕著馬車送去臺州，她便在當地等你，你只放心便是?！?/br>
    程若愚拱手道：“大恩不言謝。山高水長，方公公，咱們有緣再見?！庇窒蛑谭蛉说溃骸澳镒?，你先上車罷?！?/br>
    程夫人望著他的枷鎖，險些又流下淚來，只點點頭道：“相公，你自己在路上多保重，我在臺州等著你?！庇窒蛑骄S和盧玉貞行了禮，登上馬車。

    程若愚見她的馬車漸漸啟動了，須臾便只剩了一個影兒。他笑了一笑，釋然地嘆了一口氣，慢慢挪動腳步。

    方維和盧玉貞站在當地，看著他一瘸一拐地走遠了，風吹過來，帶著點灰土，他們三個人在身影也漸漸模糊了。

    方維忽然嘆了口氣，說道：“玉貞，若是我也……”下半句便剎住了，沒有說出口。

    盧玉貞愣了一下，笑道：“大人，您是想問我若是你也有這么一天，我會不會像程夫人一樣是吧?！?/br>
    方維就扭過頭來看著她，沒有否認。

    她便搖搖頭道：“我不會?！?/br>
    方維神色平靜，嗯了一聲道：“很好，不管我怎樣了，你都先把自己照顧好，我才放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