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說著,阿婆從隨手提著的布袋里拿出了一團姜黃色的毛線,又拿出織了一半的帽子給阿恬和阿紙看。 阿恬放下粥碗擦了擦手走過去,將半成品拿到手里。應該是好的羊毛線,拿到手里細軟順滑,握了一會兒掌心的溫度就有些攀升。 要是成品,保暖性應該會非常好吧? 無論更深還是露重,滿滿應該都能暖暖和和的度過一整個冬季。 “會很好看的?!卑⑻裾嫘膶嵰獾目淞艘痪?。 “我老了,眼睛不好,希望秋天能趕上吧?!崩先说玫搅丝滟?,美滋滋的將東西收進了袋子里,開始用剩下的香椿拌豆腐絲就著粥吃,“這豆腐絲也不錯,也是現做的吧?” “是森林外面的豆腐坊早晨現出鍋的,除了小香腸,都是新鮮的食材?!痹捳Z里滿是驕傲,自從來到青森,能讓阿恬驕傲的事情突然就變得多了起來。 “茶不行?!卑⑵磐蝗徽{侃阿恬,像有點調皮的小孩,“陳茶了吧?” 阿恬搓搓手,不好意思:“確實,這查是我奶奶留下來的,我沒有品茶的習慣,就一直沒在這上面下功夫?!?/br> “雖然是陳茶,但也是好茶?!卑⑵盼锪艘豢诓杷?,滿足的嘆了口氣,“迷路迷到了好地方啊,有機會,一定要帶著家里人來一趟?!?/br> “行啊,歡迎下次光臨!”阿恬歡快應下。 她喜歡回頭客,帶著不是特別親近的熟稔,是恰到好處的好奇的距離,每一次的交流都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新鮮感。 “只可惜,到時候就沒有香椿了。好的香椿,即便是臭的也是香的,是帶著香甜的草木氣息的,就比如你這里的?!卑⑵艊@息,“你焯的火候也不錯,被抹碎之后也還有嚼勁,我很久很久沒有吃得這么撐過了?!?/br> 可不是么,那一大盤子吃食,竟然一點也沒剩下。 “沒有香椿,還會有別的?!卑⑻窨粗毡P子,笑了起來,“只要季節還在輪換,新鮮的美味就不會間斷?!?/br> 那阿婆慈愛的看向阿恬:“你說得對。那,到時候就得麻煩你了?!?/br> 又坐著歇了一會兒,阿婆起身離開。 她問回去的路,阿恬告訴她:“您按照來的方向一直走,就能出去了?!?/br> 阿婆遲疑了一下,釋然的笑著說:“我知道了?!?/br> 付了錢后,老人步履蹣跚的漫步在午后的金色森林中,漸漸消失在了阿恬他們的眼前。 “你呢?吃得習慣嗎?”阿恬問同她一起為阿婆送行的阿紙。 “不是習不習慣的問題?!卑⒓垏烂C的搖了搖頭,“我簡直要對它們刮目相看了?!?/br> “它們?誰們?”阿恬不明所以。 “那些長在地上的不起眼的食物?!卑⒓堖@樣形容。 “它們才不是不起眼呢!”對于阿紙的形容,阿恬有些生氣,“是延續我們生命,使我們從中汲取快樂的存在??!” 阿紙看了阿恬一會兒,才認真道:“是的,你說的對?!?/br> 阿恬先是眨眨眼,隨后明白了。 是她烹制出的食物,使阿紙對這些食材有了改觀。 她美滋滋的笑了起來:“我先去洗碗,一會兒還有活要干?!?/br> 好心情變成了快樂的歌,阿恬哼唱著自編的調子,在水池洗碗。洗著洗著,她總覺得自己忘了點兒什么。 是什么呢……? 白色的少年仍舊沒有離開,他幫著阿恬將碗筷擦干凈,然后繼續和阿布還有甜甜玩兒。 阿恬自然也不會管他,跑到外面繼續上午未完成的鴨蛋腌制工——對??!她忘了咸鴨蛋! 今天的一切準備難道不是為了搭配剛剛腌制好的咸鴨蛋嗎?! 阿恬被震驚定在了早已曬干的黃土前,她已經健忘到這種程度了嗎?上午還想著的事情,結果扭頭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是今天來的客人太多,還是被香椿的鮮嫩香迷糊了? 糾結了半天,阿恬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把咸鴨蛋忘記。明明,它才應該是主角才對呀! 她機械性的在黃土里倒入白酒,機械性的倒入鹽巴,加入碎稻草以及清水,機械性的開始和泥。 直到黃土泥巴將五十枚鴨蛋裹成團子,她也沒能從震驚里找出自己如此健忘的原因。 她一定是老了。 于是,阿恬給自己找了這樣的臺階。 直到天色暗淡,阿恬才結束鴨蛋的腌制與儲存工作,從地窖上來。 阿紙還在,不過沒有和阿布還有甜甜玩耍,而是坐在窗邊發呆。 青森小館是不留客過夜的,于是阿恬試探性的說:“你要是不想走,只能在外面搭帳篷,我可以借給你?!?/br> 阿紙轉過頭看她,灰色的眼珠神色莫名:“那位奶奶要死了?!?/br> 阿恬:??? 阿恬:“你說什么?” “我說今天白天來的那位老奶奶,她生病了,她要死了?!卑⒓埗⒅⑻竦碾p眼,又道,“或許會活到春天結束,或許能熬過半個夏天,但是絕對活不到秋天?!?/br> 第11章 阿恬轉頭看向阿布和甜甜,兩只安靜的趴在地上,哀戚的看著她。 為什么會這樣??? 阿恬的鼻子瞬間就酸了,胸口仿佛被石頭堵住。 日頭越來越沉,連帶著阿恬眼睛里的光都跟著暗淡了下去。 “為什么滿滿不是夏天的生日?!卑⑻袢涡缘闹v。 阿婆的年紀其實和奶奶差不多,阿恬知道自己應該釋然,但帶著遺憾走什么的…… 想到白天阿婆拿出毛線帽子時寵溺慈祥的眼神,她就忍不住心酸。 生命最遺憾的事情,就是留有遺憾。 一時之間,她不知該告訴自己活在當下,還是繼續之前的遺憾論。 “我和你說過不要難過的?!卑⒓垖Π⑻裰v。 “這能一樣嗎?”阿恬覺得這人有點兒不可理喻。 “可我也要死了?!卑⒓堈J真的看著阿恬講。 阿恬:……? 說完,阿紙緩緩的將青森小館看了一圈,滿足的舒了口氣:“我喜歡這里,我可以死在這里嗎?” 阿恬:?。?! 難道那阿婆沒有說錯,阿紙真的生病了,腦子里那種? “你聽過一句話嗎?!币姲⑻襁€在發愣,阿紙輕聲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1,我雖不是朝菌和蟪蛄,但朝而生暮而死,也只不過一個白日的壽命?!?/br> 阿紙轉過身來,正視她:“生命的輪回本就如此,不過你給我起了名字,我可能是第一個有名字的,謝謝你?!?/br> “我也可能是第一個,嘗到這人世間的美味的,謝謝你?!?/br> “我也可能是第一個,接觸了我們之外的其他生命的,參與了他們短暫的生命旅程,謝謝你?!?/br> “讓我短暫的窺探了下世界,謝謝你?!?/br> “因為遇到你,沒有遺憾了?!?/br> 阿恬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下來了。 她捂住臉,蹲下身,嗚嗚的哭泣。 只一天的緣分,因名字而產生了一些更深的羈絆,倒不至于讓阿恬哭到不能自已。 她深知他們這些‘人’,不可深究,不可探尋,偶然擦身而過,目光短暫追尋,足矣。 只是,因與她的遇見,讓某人能夠坦然的離去,感恩的心情,從即將離開的阿紙嘴里說出,像春季散落的花,夏季退去濃綠的葉,秋季枯萎的枝椏,冬天終會融化的雪。 遺失的美好。 就現在的阿恬來說,她情愿與阿紙從未遇見,讓他帶著未知的遺憾死去,做什么都不懂,連遺憾都不懂的少年。 “都說了,不要難過?!卑咨纳倌甓紫?,摸摸阿恬的頭,“我能死在這里嗎?我喜歡這里?!?/br> 阿恬哭著點了點頭。 “謝謝你?!卑⒓堈f完,身形漸漸淡去,直至消失在阿恬的眼前。 地上留下了一只蟲子,通體白色,只一對透明的翅膀泛著淺淺的黃。 阿恬撿起它,放在手掌上仔細端詳。 難怪阿紙這樣好看,他做蟲子的時候也很漂亮。只可惜,阿恬叫不上來這蟲子的名字,還得打開手機掃描查一查。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朝生夕死2?!?/br> 盯著這十二個字許久,阿恬突然叉掉頁面,轉而搜尋昆蟲標本的制作方法,隨后將最靠譜的一個網頁收藏起來。 這一刻,阿恬忽然覺得,生命是否終結,并不在于體征是否消亡。 只要有人還愿意記住那些逝去的日子,生命將永遠得以延續。 阿恬拿來一個木板和針,將阿紙的身體固定在了木板上,再放到通風處風干。 一會兒從網上下單一些防腐液,再買個透明的標本盒。 做完這些,阿恬心緒終于得以安定,抱著兩只緩緩入睡,一夜無夢。 第二天起來的阿恬情緒有些懨懨,晴朗的天氣也因為心情的原因,陽光里仿佛摻了層灰,顯得沒有那么透亮了。 她留下了能留下了,或者是自己希望留下的,然后呢? 她改變不了滿滿的生日,沒有留下姜黃色的毛線,也不能強迫太陽永遠掛在天上。 嘆了口氣,嘴里的鴨蛋黃的咸鮮香氣都沒辦法令她的情緒好轉起來。 身體的發條好像銹住了,她懶懶的靠在吧臺上,看著窗外和日光嬉戲的微風,動都不想動。 嘀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