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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擦著眼淚道:“娘,你聽我說……” 母親木訥地嘆息:“家門不幸啊?!?/br>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似一柄尖刀,刺入我胸口。母親覺得我的存在,羞辱了徐家的門楣,辱沒了徐家的名聲。 可我有什么法子?我區區一介男兒身,文不能入仕途,武不得守邊疆,只能困鎖于教坊司! 我聽到自己哀哀喚道:“娘……” 母親裹了裹身上的灰衣,待價而沽般打量著我,她摸了摸我的臉,仿佛握住了救命稻草:“戚高媛是當朝重臣,你伺候好她,我們徐家才有出路,才有機會東山再起,你明白嗎?” 長姐徐風露亦道:“我從契北歸來,是你用身子換來的!你知道我有多恨嗎?!我寧愿你當年死在徐家,也不要被人玷污了身子!” 仿佛被勒住了喉嚨,血脈里都流入冰雪,我什么都說不出來。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娘親長姐,誰知連與我血脈相連的她們,都嫌我臟污。 天地間有杏黃的碎葉飄下,落在香園小徑,露水洗過,遍地渭流。 遙想彼時年少,我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娘親和長姐最疼我。娘親待我如珍似寶,說要將我嫁給世上最好的女兒。長姐上族學歸來時,日日都要給我帶一樣玩物,哄我歡喜。有時是糕餅,有時是衣料,有時是魯班鎖,有時是九連環。 松煙不忿道:“主母怎能如此說?!郎君是主母的親生骨rou??!主母可知道,郎君被那戚尋箏強占,受了多少苦楚?” 我情深不能自抑,撲到母親懷里,喑啞道:“娘!帶我走!求你帶我走!我不要再過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我要和娘親長姐待在一起!回契北也好、去什么荒涼之地也罷,我不怕吃苦的!求求你了!帶我走吧!” 正在我哭求之時,你抱臂倚著城墻,淡然對著我與親人的骨rou重逢。你肌膚蒼白,容貌過分魅惑,不似人類,像是無情的精怪。 你煙灰色的金魚妝花馬面裙被風吹起,沾惹了幾片深秋的黃葉。 哭到不能言語,我便只能緩緩囁喏:“帶我走……帶我走……娘,帶我走……” 母親卻把我推開,搖頭道:“你不再是徐家的人了。讀過那么多遍《男德》,難不成你還記不住,你的身子給了誰,你便是誰的人?!” 長姐討好地看了你幾眼,與我道:“往后你便安穩待在內帷,伺候好戚高媛。能與戚高媛喜結連理,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弟弟,人得認命?!?/br> 母親也笑,笑得我心驚,她松弛的皺紋仿佛蟲蛇蜷曲:“鶴之你看,若不是戚家,你如今還在教坊司供人取樂呢……” 你向前一步,利落地躬身行禮,半跪在地:“小媳尋箏,見過婆母大人?!?/br> 母親豈敢受你的禮,忙攙扶起來:“使不得!高媛是徐家的恩人,更是老身的恩人……” 你們笑語寒暄好不和諧,我孤零零立在一旁仿佛局外之人。想起朝暮樓那荒唐一夜,我將你認作尋嫣,任你占了身子,我急火攻心,咳嗽幾聲,竟吐出血來。 丫鬟與小廝急的人仰馬翻,我心里卻平靜,拖著這孱弱病體,想必活不了多少時日了。 你恐懼地接住我的身子,怒喊道:“宣大夫!快!” 我躺在你懷中,抬眸望去,可以看到結了秋霜的枝葉。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1)。魚雁尚有家可歸,我已是無根的飄萍,無親可靠,無家可歸。 我對你笑道:“我認命了?!彪S后便失去了意識。階前梧葉已秋聲。 再度睜開眼睛時,已回到府宅,映入眼簾的是艾綠(2)的帷幔與半透的珠簾,我歇在高床軟枕間,四下堆疊錦繡,卻仿佛被錦繡禁錮一般。 珠簾外伸入一只染了鮮紅蔻丹(3)的手。是你。 松煙端著一盞湯藥,侍奉在側。你將藥接過來,吹涼一勺,哄道:“醒了?大夫說你不能動氣……” 我將臉往內側,望著床幃內掛的一幅《洛神美人圖》出神:“我不想見你,你走?!?/br> 你憐惜地撫我鬢發:“鶴之把藥喝了,我這就走?!?/br> 于是松煙跪在足踏上,服侍我半坐半躺,我乖乖喝了你端來的湯藥,你卻不肯走了。我一想起母親長姐的話便心如刀絞,不免遷怒于你:“你怎么還不走?成心讓我動氣是不是?” 你這才起身,做了錯事似的:“鶴之莫動氣,我走,我走?!?/br> 我拂開珠簾與帷幔,緩緩下榻。入墨虛扶了我一把,問道:“郎君要什么?” 我聲音喑?。骸敖^不能懷上她的孩子……絕不能……” 入墨有些害怕:“這、郎君這是要做什么?” 我啟開八仙桌的暗格,取出一匣子紅花來。這是從前我令松煙和入墨出門偷偷買的,來不及煎藥時,便服用紅花避孕。 赭紅的花葉靜靜躺在琺瑯掐絲匣中,帶著藥材特有的苦味。我瘋癲似的抓起紅花,不要命地往嗓子里送! 入墨一壁與我爭搶匣子,一壁道:“郎君瘋了?這藥傷身??!郎君不能不顧自己的身子!” 不知什么緣故,我滿心滿意都是對你的怨恨。我恨你奪了我的身子和自由,斷了我的來路好前途,我恨你對我好,恨你處心積慮為徐家平反,讓母親長姐自契北歸來。 我如何能不恨?! 所以我就算是傷了自己的身骨,也萬萬不愿懷上你的子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