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明月雙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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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君弼上,聽琴薦新,盡合為一件事。 打從見到尹秋萍,李羨隱隱就有一點預感,此時已到了只隔一層窗戶紙的地步。 選知書達理的丞相之女做太子妃,無疑大有裨益。 李羨卻打從心底冒出一股強烈的抗拒。不是壓根不愿婚娶的抗拒,而是……某些東西不對,可能是人,可能是感覺。大抵是一想到白天要和這群煩人的朝臣虛與委蛇,晚上還要面對和他們長得差不多的女兒,就煩躁吧。 李羨只當沒有聽出弦外之音,順著表面意思應和道:“丞相所言極是?;实垡彩沁@么同孤說的。要選個賢妃?!?/br> 品格為重,旁的諸如家世之類的東西都是錦上添花。 罷了,李羨沒在丞相府多留,徑直回了太子府。 他沒有乘車,也沒有騎馬,而是步行,就一個凌風跟著牽馬,散心。 經過酒攤時,一黑一青兩個男人突然扭打起來,似乎在搶一個什么東西。再定睛一看,其中身穿暗青的不是柳淮安是誰。 李羨抬了抬手指,示意凌風去看看怎么回事。 出身精兵營的凌風勸架從不用嘴,直接上手,對付普通人,更是游刃有余,一邊一個,壓住兩人肩膀,將兩人分開,“誒誒誒,大庭廣眾之下,做什么打架?” “壯士,你倒是評評理,”身著黑衣的男人正是酒攤攤主,指著柳淮安就開始哇哇訴苦,“這個人,喝酒沒帶錢。我要他抵押手里的明月珰去拿錢,他死活不肯?!?/br> 柳淮安橫眉怒道:“這對明月珰是我至寶,豈能輕易交給旁人?我說了不給,可以派人回去取錢。哪有直接上手搶的?” 攤主也是見柳淮安衣著簡樸,不把他當一回事,雙手叉腰,理直氣壯,“我又不當它。你沒錢喝酒還有理了!” 話音未落,一粒銀子遞到眼前,至少一兩。 “夠不夠?”凌風問。 “夠!夠!”攤主瞬間變臉,在腰間白汗巾上擦了擦手,笑嘻嘻伸出雙手,等著扔給他。 凌風卻沒給,沖柳淮安撅了撅下巴,“你還沒給我們柳大人道歉呢?!?/br> 凌風出生行伍,打小不會讀書,對學問好的人打心底尊敬,便想替柳淮安出頭。 攤主一聽到“大人”二字,腿都軟了,一個勁作揖,“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恕罪?!?/br> “柳大人覺得該如何處置?”凌風問。 “如何處置?”柳淮安卻攢眉輕笑,一點沒有被人解圍的喜悅,反而像憋著一股氣,“我白喝了人家的酒,本就是我理虧。他搶我明月珰固然不對,卻沒釀成什么后果,也道歉了。難道要我仗著自己還沒捂熱的七品縣令位,讓人磕頭叁百次?我做的是為民請命的父母官,不是欺下媚上的山土匪?!?/br> 立在一旁的凌風表情干澀,感覺自己成了仗勢欺人的人,挨了一頓訓。 柳淮安滔滔說完,便招來一個小孩兒,要他拿著自己的憑證回官舍取錢,罷了坐回原位等待。 自知理虧的攤主知趣送上兩壺酒,陪笑,“大人莫怪。兩壺濁酒,權當給大人賠不是了?!?/br> “一碼歸一碼?!绷窗怖渎暤?,只當這是自己要的,等著待會兒一起結賬,提起壺把,又給自己斟了一大杯,一口飲盡。 一道影子投下。旁邊隨即傳來凌風拱手行禮的聲音。 柳淮安抬頭看了一眼來人,便悻悻收回視線,“我該稱呼你李臨淵,還是太子殿下?” 這話問出來就已經有答案了。 李羨也無所謂。脫了那身衣服,混跡人群,誰還知道誰是誰。 李羨擺了擺手示意凌風退開,提衣落座,“柳公子新科及第,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做什么在這里喝悶酒?” 柳淮安輕嗤了一聲,只覺得諷刺,“李公子指的是外放嶺南嗎?” 嶺南是化外之地,多毒瘴之氣。被分派到那里,吃苦頭是難免的。 李羨也倒了一杯酒,姑且算寬慰:“歷屆進士,按名次分配。能夠留京的,只有前面幾位。剩余的都是外任,天南海北的?!?/br> “李公子不必遮遮掩掩,”柳淮安語氣譏誚,“誰不知道其中門道。補缺不看名次,只看關系多硬,錢財多富?!?/br> 他排名雖不算前,可也說得上中流,卻落得個苦難到沒人想當的嶺南縣令,不如他的反被安排到了富庶繁華之地。僅僅因為他一無門路,二無出身。 京城,人煙有多阜盛,世態就有多炎涼。 柳淮安笑著嘆出一口氣,拍了拍放明月珰的盒子,“蘇姑娘果然有先見之明。若是我,也是不愿意去嶺南的?!?/br> 李羨眉心微蹙,明顯不喜,“你怨她做什么?說得好像她欠你似的。你們四年沒有一點聯系,難道有什么情誼在?被拒絕不也是情理之中嗎?若非她服喪叁年,恐怕早就嫁做人婦,你連提親的機會都沒有?!?/br> 柳淮安擲下杯,不忿道:“你天潢貴胄,生來富貴,自然不會懂。我家徒四壁,她雖父親早亡,也是官宦之后,我就算心念她,又憑什么求娶她?等我好不容易高中,又跑出來一個……一個太子?” 平白被怨的李羨微微向后仰頭,突然發現這世上的人都喜歡裝深情癡心,不止皇帝。 李羨開口,可以說毫不留情:“如果你真的對她念念不忘,何至于四年一封書信也沒有?你到底是羞于自己的出身,不敢再進一步,還是將她看做琉璃盒子里精致的雪人、美好的幻影,無法忘懷,想要趁虛而入,拿她點綴自己的成功?” 柳淮安一時胸口發悶,雙唇張合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來。 “你也不了解她,”李羨接著道,“她并不是一個看重名利的人。至少曾經不是。但凡四年里你做點什么,都不一定是這個結果。別把什么都歸咎到出身上?!?/br> 這算什么?得勝的炫耀? 柳淮安面色難看,勾唇苦笑,“聽起來你很了解她?” “我也不了解她?!崩盍w搖頭,聲音低沉。 柳淮安沒料到是否定的答案。 李羨早已放下杯盞,又重斟了一杯,給柳淮安也續滿。農家自釀,當然比不上貢酒,未完全發酵,呈現一種渾濁的乳白色,還浮著許多沫子,是真正的濁酒。 “柳靜川,”李羨不疾不徐道,“你口口聲聲說你做的是為民請命的父母官。難道嶺南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嗎?說句實話,因為之前的一些事,這次春闈深受皇帝關注,上下都尤其謹慎。你所說的那些情況,不能說完全沒有,但已經很收斂。你雖外放嶺南,叁年后還可以憑借政績入京銓選。還有不少人,等缺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別什么都沒做就一副怨天尤人、人生無望的樣子,還把不滿發泄到一個女人身上。蘇清方遇事尚且知道把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br> 這么一看,柳淮安和蘇清方簡直兩模兩樣,一個失望別人,一個……失望自己…… 失望自己? 李羨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蘇清方那時問他,是不是很失望,也許問的從來就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對自己失望,所以把自己明明白白擺在他面前。 李羨放下酒壺,繼續道:“人生不如意之事,本就十之八九。一朝高中,也不能讓你從此一片坦途。真這么不喜歡這個世道,就去做點什么改變它。你至少可以造福一方百姓?!?/br> 柳淮安一怔。 李羨說完,自顧自舉杯和柳淮安碰了一下,仰頭飲盡,放下空盞,“今日,就當我為你踐行了?!?/br> 話音未落,李羨已經闊步走出攤位,踩蹬上馬。 勒馬離開前,李羨沖柳淮安最后喊了一句:“那對明月珰,你不用留著給蘇清方?!?/br> “她沒有耳洞?!?/br> 愣在原地的柳淮安握杯的手一緊。 隨即緩緩松開。自嘲一笑。 也許李臨淵說得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