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泉村里。

    松風濤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抖出陣陣濃郁的松脂味道，空氣中浮滿了松香特有的辛澀味。

    李羨站在茅舍階前，極目遠眺盡是青翠的松林，又似乎什么也沒在看。

    “茶好了，”老人的聲音自屋內響起，頗有點不耐煩的意思，“還發什么呆呢？”

    李羨霎時收神，眼神中閃過一絲輕微的窘慌，有點像被老師抓包心不在焉的窘迫，又像被觸及隱秘的慌錯，低頭放下被逼干活挽起的袖口，訕訕進屋。

    一老一少，相對而坐，誰也沒動作。

    對面的齊松風乜眼搖頭，甚為失望，“你個做學生的，要老夫泡茶還不夠，還要老夫給你倒茶嗎？”

    李羨腰桿一直，趕緊提壺斟茶，嘴上卻不認：“我說我來，是你不讓?！?/br>
    齊松風揶揄：“你這樣魂不守舍，老夫怕你給老夫房子點了?！?/br>
    “那敢情好，”李羨一臉幸甚，“給你那叁畦田燒了，省得有事沒事叫我了?！?/br>
    齊松風呵呵輕笑，好整以暇接過李羨的茶，關心問：“有心事??？”

    李羨隨手放下紫砂壺，在碰到桌面時卻明顯頓了頓，發出過于輕緩以至于顯得猶豫的壺底與桌案相碰的聲音，緩聲道：“只是有些事遲遲做不了決斷。眼看期限將近了?！?/br>
    “難得，”齊松風輕輕吹了吹茶水熱氣，“什么事這么難決定？”

    李羨默默移開了眼，“不是朝堂上的事?！?/br>
    作為叁歲冊封的太子，李羨的行事作風在某些方面和他的皇帝父親極為相似——斷而敢行，鬼神不懼。再進一步便是剛愎自用。

    此時卻顯得有些優柔與逃避。

    齊松風憑借自己對這幾個教了十幾年學生的了解，隨口蒙了一個答案，“蘇丫頭的事??？”

    “……”李羨剛剛端起茶杯又放下，連嘴唇也沒沾，“我還有事，先走了?！?/br>
    齊松風失笑，“這就走了？”

    李羨被盯得不自在，不想齊松風誤解他借口開溜，一本正經解釋道：“我等下要去尹昭明府上。他請了我幾次了，也不能一直拂人家的面子?！?/br>
    “他找你什么事？”

    “不知道，”李羨一邊起身一邊嫌棄道，“你也少cao心這些事。都辭官了。好好養你的老?！?/br>
    今時不同往日，李羨不想再拿朝廷的詭譎紛煩打擾齊松風，而且他是真的不知道尹昭明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專門讓兒子登門邀請，說是得了一張好琴，請他一賞。

    未正叁刻，李羨按時抵達丞相府，尹府上下都列在門口迎接。

    尹昭明比齊松風小幾歲，今年四十八歲。五年前李羨見他，還是頎身樹立，肅肅燁燁，不曉得是不是當了幾年宰相，勞心勞力，鬢邊已生出幾許白發，眼下掛青帶，精神遠不如現在樂得清閑的齊松風。

    尹昭明抬手引李羨進門入園，語氣調侃：“殿下真是難得來一趟?！?/br>
    李羨自慚似的搖了搖頭，“孤德谫才薄，許多事情顧不來，幸得丞相平日關照指點。今日叨擾，特意備了一些薄禮，還請丞相笑納?！?/br>
    得此一禮，尹昭明不可謂不喜，“殿下太客氣了。輔君弼上，本是老臣職責所在?！?/br>
    說話間，水上四角小亭傳來一陣悠揚的琴聲。四面白紗籠罩，隨風輕晃，隱約透出一個人影。五指翻彈，奏的正是《湘妃怨》。

    分明曲里愁云雨，似道蕭蕭郎不歸。

    一曲終了，亭中婢女掛起白紗幔，現出一名妃紅衣裙的女子，沖李羨一行人依依施禮，端莊大方。

    “這是小女秋萍，”尹昭明引薦道，“殿下應該見過?！?/br>
    李羨知道尹昭明有叁個女兒，因為大女兒生在春天，所以取名“春”，后面的女兒也都以四季命名。李羨還記得從前和意然聽說這件事，意然玩笑問，若是生了五女兒，該怎么辦？

    也是正正好，尹昭明一共就四個女兒，最小的那個小小就夭折了，目今只剩尹秋萍一個云英未嫁，素有美名。

    若說見過，自然是見過的，畢竟都在京城。不過至少是五年前。

    十叁變十八，李羨完全沒認出來，還是應承：“此前見過兩面?！?/br>
    尹昭明邀請李羨入亭就坐，一邊道：“小女之前去蜀地游學，專門去拜訪了雷門，得了此琴。今日特地請殿下過來鑒賞。秋萍，再為殿下奏一曲吧?！?/br>
    尹秋萍嘴角一直掛著不多不少的笑，欣然點頭，轉而問李羨，聲如玉潤：“殿下想聽什么？”

    被突然提問的李羨抬眸掃了一眼，淡淡道：“隨意?！?/br>
    “那便為殿下奏《平沙落雁》吧?！币锲嫉?，重新就坐，起手作泛音。

    《平沙落雁》的起勢悠緩且漫長，又是大下午，帶著春末夏初的暖熱，李羨有點犯困。

    突然，一旁的尹昭明拍了一下額頭，懊惱感嘆：“哎呀，老臣真是老糊涂了，特意給殿下準備了一樣東西，忘了拿了。請殿下稍等?！?/br>
    說罷，也沒等李羨反應，人已經離開。

    曲子也正好彈完，琴音終止。

    尹秋萍收勢，微微低頭，形容柔順，語氣也謙遜：“臣女彈得不好，辱沒了這張琴。還請太子殿下勿怪?！?/br>
    李羨對寒暄奉承之道可謂張口就來：“尹姑娘不必妄自菲薄?！?/br>
    “聽說先皇后也有一張雷氏琴，給了殿下？”

    “嗯?！?/br>
    “雷家老家主前幾年過世了，臣女這張琴是新任家主斫的新琴，火氣還未散盡，想來比不上殿下那張?！?/br>
    “雷氏的琴，都是一脈相承，品質極佳，各有千秋?！狈凑菑埡貌缓玫?，就掛在那兒也沒人碰。某人學琴半載有余，也不知道學了個什么鬼樣子。

    尹秋萍當趣事講起來：“臣女今天正是從雷聲堂回來，路上還遇到了衛家女眷的馬車壞在半路?！?/br>
    李羨眼睫微抬，緊著問：“哪個衛家？”

    尹秋萍愣了愣，答道：“禮部衛終明大人的表妹?！?/br>
    從始至終，太子的搭腔都偏公事，語氣也無甚起伏，平淡得像是馬上就會終結話題，此時倒透出幾分上心。

    果然太子對民生大事更在意些。

    “有人受傷了嗎？”

    “沒有?！?/br>
    “哦?！碧佑肿兓亓怂陌仓羲?。

    于時，尹昭明也去而復返，手里端著盤櫻桃，讓尹秋萍獻到李羨案前，“府中有幾棵櫻樹，正是小女秋萍降生那年種的，結了不少櫻桃，今日采下，為殿下薦新?！?/br>
    李羨睨了一眼玉盤紅果，沒有動，謝道：“丞相有心了?！?/br>
    尹昭明自謙搖頭，試探問：“臣聽說，殿下要選太子妃了？”

    李羨暗中碾了兩下指腹，笑笑沒說話。

    果然，這種事不需幾天就會傳遍京城。

    尹昭明長輩一般好言建議：“殿下貴為儲君，太子妃也干系重大。若能助力殿下成大業，才真真是相宜啊?！?/br>
    說著，尹昭明撿起一粒櫻桃，放到李羨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