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5節
歸根結底,他與他的父王不過是同一類人,只是他沒有機會活得更久做得更多而已。 李錄承認了這一點,再次笑了起來。 他竟突然間有點同情馬婉了。 不知過了多久,牢門被打開。 躺在地上的李錄看到了女子的裙衫。 她系著一件深灰色的披風,消瘦的面孔上神態依舊麻木,但許是近日不曾再服藥,眼底少了層迷蒙。 她垂視著地上的李錄,李錄對上她的眼睛,語氣竟如舊:“婉兒,你來看我了……” “別再這樣喊我?!瘪R婉的聲音一字一頓:“我不是來看你的,李錄?!?/br> “我知道……”李錄笑望著她,依舊自顧喊著:“婉兒,我要多謝你?!?/br> “從前我竟輕看你了?!彼f:“你竟然替母親藏下了這樣大的秘密……即便亂了神智,卻也從未泄露半字?!?/br> “你該早些告訴我的……”他的聲音很輕,呼吸很短,如同自語:“我才知道,原來母親當年突然病倒,是因為突然得知了那樣的大事,并非是刻意避開我,不管我,任父親毀掉我……” “我突然也沒那么恨她了……她彼時又能做些什么呢?!?/br> 李錄低語罷,重新看向馬婉,露出一絲笑意:“倒是婉兒你,讓我十分驚喜……你遠比我想象中要堅韌聰慧?!?/br> “所以……你那時,并不曾真的瘋掉吧?”李錄看著她,道:“你在裝瘋,你想活下去,連我都被你騙了,真厲害?!?/br> 真正讓他的妻子變得神志不清的,是之后那一碗碗藥湯。 “婉兒,你雖被我蒙騙,卻一點都不軟弱?!?/br> 此時的李錄,看起來像是在真心實意地稱贊他的妻子。 比起許久前的溫言蜜語,此刻的他顯得格外真實。 他竟然道:“婉兒……我如今,倒是真的有些可憐你,喜歡上你了?!?/br> “你我若在尋常人家,說不定當真可以做一對琴瑟和鳴的恩愛夫妻……” 馬婉眼睫一顫,十指嵌入掌心。 “這聽來,很瘋魔是吧……”李錄笑起來:“我也這樣覺得?!?/br> “夠了!”馬婉滿眼恨意:“你又想利用我做什么!李錄,你休想再利用我了!” 李錄笑了笑:“婉兒,你不必疑我,我已將死?!?/br> “但是婉兒,你也不必信我?!彼f:“我會有這般想法,不過是因為我已將死……” 他注視著馬婉,坦誠地說:“但凡我尚有活下去的一線希望,我依舊還是會不擇手段地利用你……” 馬婉徹底崩潰了,她撲到李錄身邊,眼中蓄滿了恨意的淚:“李錄,你這個惡毒卑劣的瘋子!” “沒錯,我就是個惡毒卑劣的瘋子……”李錄拿起她一只手,放到自己脖頸處。 馬婉雙手猛然攥住他的脖子,眼中淚如雨下,口中發出哭笑難辨的聲音。 恨意是真的,而這滔天恨意的土壤曾是信任與愛意。 李錄死了,死在了馬婉手中。 馬婉身體病弱,并不足以殺死一個成年男子,但李錄的身體已然油盡燈枯,牢房中又極易引發哮疾,呼吸稍受阻,便足以要了他性命。 沒有獄卒阻攔馬婉。 馬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牢房,她跟在一名官差身后離開此地,經過一條小徑時,她渾渾噩噩的目光落在了小徑旁的一口水井上。 馬婉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 下一刻,她忽然抬腳,要奔向那口井。 這時,一道久違的呼喚聲,忽然傳入她耳中。 “——女郎!” 第647章 太平可真好啊 馬婉轉過頭時,只見一道身影向她飛快跑來,一把將她撲抱?。骸芭?!” 馬婉幾分怔然:“蘭鶯……” “是婢子!是婢子!”蘭鶯連聲應著,直起身扶住自家女郎的雙臂,手下那過于纖細消瘦的觸感讓蘭鶯登時心疼地紅了眼睛:“女郎怎瘦成這樣了!” 她走后,她家女郎究竟吃了多少苦? 蘭鶯全然無法想象,想到那個孩子,看著女郎明顯神智出了問題的呆怔模樣,她也不敢探究深問什么,僅有對榮王府的恨意,以及對自己的責怪:“都怪婢子,未能陪在女郎身邊,未能照料好女郎!女郎……您罰婢子吧!” 蘭鶯眼中含滿了淚,當即便要跪下請罪,馬婉終于回過神,忙將人拉住,略顯呆滯的視線落在蘭鶯臉上,卻是問:“臉上怎么了?” 那是蘭鶯先前一遍遍用蝎子草自傷留下的疤痕,雖大多顏色不深,但條條交錯,幾乎布滿了整張臉。 聽得這句關切,蘭鶯頃刻淚如雨下,笑哭著道:“不打緊,來日女郎賞婢子幾罐丹參羊脂膏用一用,慢慢就好了!” 馬婉點頭:“好,我給你尋來?!?/br> 還有東西要去尋,還有人需要她,她便還有理由留在這世間。 “女郎,婢子帶您回家?!碧m鶯扶起馬婉一只手臂,忍下淚意:“婢子給您做您愛吃的飯食,定將女郎身上的rou一兩不差地養回來!” 她的語氣好似自己給自己下了一道軍令,誓要做成一件無比重要的大事。 馬婉忍不住露出一點笑意,眼圈也終于紅了,向蘭鶯輕輕點頭。 不遠處,帶蘭鶯來此的吳春白含笑看著走來的主仆二人。 馬婉也看到了吳春白,她們年歲相當,昔日都是京師官家貴女,自然是見過的。 但馬婉仍是費力地想了好大一會兒,才恍然記起這位女郎是哪個。 蘭鶯在旁低聲說道:“女郎,當初正是吳家女郎將婢子帶去了洛陽……” 馬婉遂停下腳步,向吳春白認真福身一禮。 吳春白也向馬婉回禮,春風盈盈拂過二人的衣裙,之后吳春白陪著馬婉,離開了此處衙門。 榮王府罪無可赦,但馬婉揭發李隱有功,故不予株連,等待事后正式審結此案時,將按功獎賞。 吳春白轉告馬婉,她可以先行返回馬相府居住。 蘭鶯恐自家女郎觸景生情,便提議也可以在外賃下一處小院。 馬婉壓著眼中淚意,啞聲道:“回家吧?!?/br> 她想回家了。 即便她很清楚祖父曾一度“拋棄”了她這個孫女,但嫁去榮王府終究是她自愿求來的,她又怎能要求祖父為了她而叛離心中要守的道? 她很清楚祖父之志,道與她的取舍,祖父選擇了前者,而在道與性命之間的取舍,祖父依舊選擇了前者…… 她的祖父不在人世了,為了保護天子,為了還報君恩,義無反顧地獻出了自己的性命。 這樣的祖父對馬婉而言,不可恨,可敬。 她尊重祖父的選擇,也不會因為祖父之后的舍棄,便全盤否定祖父對她的疼愛。 祖父去了,祖母還在,還有弟弟……那些都是她最親的家人。 是啊,她還有家人在,她怎能輕易尋死呢,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該死的人已經死了,她該好好活著才對。 馬婉擦干眼淚,坐上了吳春白備下的馬車,帶著蘭鶯返家而去。 昔日的馬相府如今空空蕩蕩,馬家人正在從洛陽為馬行舟扶靈歸京的路上。 當日圣冊帝遇刺,確是李隱所為,雖在魏叔易等人的籌謀之下勉強保下圣冊帝一命,但彼時的兇險絕非作假,馬行舟為護駕而重傷亦是實情。 馬行舟是在洛陽過世的,他一連昏迷多日,去時曾勉強轉醒片刻,依稀問了句“陛下是否脫險”,魏叔易在旁認真答了一聲“陛下無恙”,那位年老的相臣便瞑目而去。 馬行舟是大盛第一位真正意義上出身寒門的布衣宰相,他對圣冊帝的無上忠心,更像是在還報知遇之恩。 目送馬行舟辭世的那一刻,魏叔易在想,圣冊帝即便有千般過錯,可她選擇啟用寒門,剪殺士族,此一功績于無數寒門子弟而言確是莫大恩情,對后世也將留下非同尋常的長久影響。 說到圣冊帝,褚太傅當日在太廟中宣稱女帝尚在人世,那封《討李隱百罪書》上也有提及此事,京中對此不乏議論,許多人都在想——女帝果真還在人世嗎?若是真的,這位歷經風雨變故的天子此時又身在何處? 京中那些宗室子弟和官員們也很好奇此事,但奇異的是,明面上卻無人提及發問。 皇太女雖主動居于東宮,但關于天子下落,無人敢隨意探問。 京中官員自這場變動中逐漸回過神來,開始著眼思慮日后。與此同時,這場堪稱一夕換天之變,正在陸續傳往各道各州府。 消息所經之處,無不為之震動。 各處原已做好了恭聽新帝正式登基的消息,卻未曾想,矚目的登基大典竟成為了審判叛國者的法場……而那在許多人眼中早已喪身北狄的皇太女,突然取代榮王李隱,成為了皇城的新主人。 局面如驟雨,瞬息間使天地改色。 在京中之人的把控之下,以及李歲寧在各處的暗樁配合之下,各道率先驚聞的多是李隱叛國的消息,而后才是皇太女入京討伐李隱,主持大局。 兩則消息傳播的順序,無聲模糊了皇太女率兵入京的時間,避免了不必要的質疑和麻煩,讓這場突如其來毫無緩沖的變故,得以位于情理道義之列。 那些效忠李隱的勢力,必然會設法探聽具體過程真相,但是那已經沒有意義了。 李隱的敗,是無可挽回的大敗,比起大敗的內情經過,他們更該盡快為自己的日后做出打算。 詳盡的全部真相只被少數人掌控著,而尋常百姓所得到的消息,往往要更加遲緩更加模糊零碎。 阡陌田埂間,有百姓只聞,皇太女打了勝仗,從北狄回來了。 北狄認降,太女平安凱旋,這自然是舉國大喜之事,百姓們皆對那位英勇克敵的皇太女感激涕零,將其視作救世的神靈。 可是,很快有人感到懼怕,太女回來了,一山難容二虎,聽說榮王要登基了?還是已經登基了?總之榮王要做皇帝了,若太女也要做皇帝,必然還要打仗! 有百姓說出這份擔憂,其他百姓立即驚懼萬分,不乏如同驚弓之鳥者,無助地悲哭出聲:“……今年難得有這樣好的雨水??!” 雨水決定著莊稼的收成。 他們悉心松土播種,眼看著莊稼一日日起來了,心間才剛升起戰戰兢兢的希望,倘若又要打仗,便要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戰馬踏毀田地,即便僥幸保下莊稼,辛苦收成之后,必要又要悉數充作軍餉。 到時又要餓死多少人? 他們不讀書不識字,比起最終誰輸誰贏誰做皇帝,他們更在意眼前這幾畝莊稼,這是能決定他們生死存亡的重要大事。 恐懼在人群間蔓延時,村子里的書生從外面回來,手中攥著幾張紙,步履匆匆,大聲說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