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5節
對上那雙甚至還在含笑的眼睛,眾人只覺不寒而栗,人還是那個人,但周身那隨和寬厚的氣質仿佛已統統被焚燒殆盡了。 “欲加之罪,本王何須理會,難道要為此耽擱大典正事么?!崩铍[與眾人道:“愿信本王者,請隨本王折返含元殿,待大典完畢,本王自會給諸位一個解釋?!?/br> “不愿信本王者——”他微微一笑,向身側待命的韓砥下令:“一概為褚晦同黨,且就地處置,以正視聽,向李家列祖賠罪吧?!?/br> 這是他最大的誠意了。 再多作讓步,只會助長這些人的氣焰而已。 仁德已無用,這些人需要的不再是撫慰,而是鎮壓。 他也沒有那么多的耐心了。 今日是他的登基大典,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止。 接下來他還有許多棘手之事要去應對,很快,他便會去親自見一見那位皇太女——以天子的身份。 隨著韓砥下令,越來越多的帶刀禁軍涌入。 有李家人悲憤唾罵:“李隱!此處乃是太廟!列祖列宗在上,你膽敢在此開殺戒,便不怕遭天譴嗎!” “叛國者豈配為李氏江山之主!此罪天理不容!” 震怒聲,叱罵聲,哀呼聲,李隱皆不曾理會,他轉過身去,面上最后一絲笑意消散。 這祖不祭也好,什么李氏先祖,本也不配被他祭拜,正該讓這些先祖們好好地看一看如今這江山是誰人說了算——尤其是他那位無用的皇兄,和他那位只重長幼出身的父皇。 “太傅……!” 一支利箭襲向祭臺方向,湛勉護著老師險險避開,四下受驚大亂。 放箭的韓砥旋即拔刀進一步威懾眾人,殺氣騰騰高聲道:“我等奉旨在此肅清散播禍國謠言之反賊,無關人等如若不想被誤傷,還當速速離去!” 見他們當真要在此殺人,許多官員臉色再變,四下驚懼間,亦有人圍向祭臺方向,要護住褚太傅。 “王爺!”駱觀臨快行數步,阻去李隱的腳步,抬手施禮,定聲勸道:“請王爺三思!” 李隱看著面前試圖勸諫之人。 駱觀臨面色沉重地道:“王爺,此乃太廟重地!而褚太傅乃天下文人表率,其言行固然罪當萬死,但請王爺先將其收押,待徹查之后再行……” “褚晦不死,則異心者氣焰不息,本王今日登基大典當何去何從?!崩铍[平靜地打斷了駱觀臨的話,提醒道:“還是說,先生想留著這些人,來為明后的死灰復燃繼續鋪路嗎?!?/br> 他的話音平靜,卻不似往日寬和,如嚴冬湖面滲著絲絲寒意。 他徑直越過駱觀臨,聲音里沒有感情:“待一切平息之后,本王自會向列祖列宗請罪?!?/br> 駱觀臨身軀僵硬地站在原處,于混亂中抬起頭來,看向祭臺上方。 祭臺上,那位額系喪布的老人幾不可察地與他點了點頭。 駱觀臨眼眶頓時guntang刺痛,他尚且維持著施禮的動作,此際順勢將那一禮長施到底,而后毅然轉身離開。 在這個計劃中,太傅為自己謀定的結局便是赴死。 他的死,會讓真相更真,錯者更錯。 褚太傅立于祭臺之上,看著李隱離開的背影,忽然暢快地笑了起來。 三月三,且以他血薦天地軒轅,今日乃是他褚晦大仇得報之日! 京中聚集名士無數,人人皆可為他發喪! 殺人者看重聲名,他便毀去其聲名,揭其皮,摧其骨……如此才叫公道! 他以這殘燭之命,換殺人者遺臭萬年,永世遭口誅筆伐,永墮無間煉獄! 而他的學生…… 他憐之愛之的學生……將踏過這惡鬼尸骨,成救世之主! 他要他的學生,穩妥無虞,再無半分阻礙,不沾些微污穢,光明正大入得京來,干凈從容地立于萬萬人前!成千古名君,為萬世典范! 而這殺人者,最好是留下一條殘命,好好地看著這一切! 禁軍沖撞開混亂的人群,許多養尊處優的宗室年輕子弟驚慌失措,紛紛逃離。 也有義憤者怒罵,多被親近者強行勸離。 在一支禁軍的護衛下,李錄慢慢離開此處,并讓人押帶上了今日給他帶來了些許意外之喜的妻子。 禁軍在驅趕混亂驚叫的人群。 太傅也在驅趕身前圍護著的諸多官員,斥道:“……爾等皆微末之輩,與我陪葬也不過只是平白送死!” “老夫求仁得仁!不會因爾等不懼共死而高看一眼!” “不必護我,速速離開!” 這些人大多是他的學生,即便不曾受他教導,也多稱一句老師。 今日他一人赴死足矣,卻不可讓這些人因一時顏面、義憤、與不忍而枉送性命! “老夫的用處是死在此處!以我之死,諫天下人!” “爾等的用處是活下去!于此間保全性命,以待日后,方為匡世之真君子!” 太傅垂手攥拳于身側,重聲喝道:“都給老夫走!” 有官員不敢違背,含淚重重叩首,最后再喊一聲:“老師!” “走吧?!碧甸]了閉眼睛,放輕了聲音:“活著比死更加不易,只要能活下去,你們便都是老夫的好學生?!?/br> 這幾乎是在場眾人第一次從這位老師口中聽到肯定,卻是以生死訣別作為前提。 他們唯有相互攙扶著而去,湛勉也被強行帶離,但在太廟的大門即將關閉之時,湛勉卻又掙扎著回身,踉蹌奔向老師,哭著在老師身前伏跪下去,叩首道:“……他們都聽從而去了,就讓無用的學生留下陪老師吧!老師年邁,試問學生怎忍老師獨行??!” 褚太傅怒其不爭,聲音顫?。骸啊氵@蠢貨!” 褚太傅口中的蠢貨不止湛勉一個,同樣堅持不愿妥協離開的宗室人員與官員另有接近二十人。 除了他們之外,一直跪在祭案前請罪,以罪奴之身自稱的喻增,此刻轉回頭,看向那些舉刀逼近的禁軍,慢慢站了起來。 太廟之內,鮮血飛濺。 皇城之外,紙張紛飛,猶如漫天紙錢鋪滿了京畿。 街道小巷中,茶樓酒肆內,士人與百姓們已經被那一卷卷拓印而出的紙帛占據了視線。 已沒人分得清最先是經誰人之手傳遞而出的,他們原先還在討論今日的登基大典,忽聞身側響起驚疑之音,紛紛圍去,便見得一沓紙帛,其上字跡尤見風骨,遂連忙分而觀之。 或有人行于街道之上,忽然被人塞一沓入懷中,或在巷口處偶然拾得,不識字者遂交由識字者查看。 每張紙帛上的內容字跡皆是相同的,應是雕版拓印而來。 展閱,只一眼便叫人心驚rou跳。 此書竟為——《討李隱百罪書》! 其上歷數李隱百罪而討伐之…… 眾文人墨客圍聚一處共讀,已無人敢大聲誦念。 其上所書,每一樁罪狀,都叫人震駭至極。 先太子效原為女子身,乃世人口中崇月長公主李尚是也……先太子李尚在北狄斬殺敵軍主帥,之所以揮劍自刎,實為遭李隱設計毒害!——這、這怎么可能! 朔方節度使岳光,與嶺南節度使,皆死于李隱之謀…… 段士昂謀逆,亦確為李隱唆使…… 徐正業之亂,亦有李隱手筆…… 再有,李隱弒君未遂!——未遂?女帝竟還活著?! 以及,勾結吐蕃!——叛國! 這每一樁都太過駭人聽聞,任誰也不敢輕信,然而卻見署名落筆處赫然驚現【褚晦】二字,其上加蓋數印,亦皆是褚晦之??! 這一則《討李隱百罪書》……竟出自褚太傅之手?! 那褚太傅他老人家……此時的處境豈非危險至極! 京中許多文人名士,皆是因聽聞了褚太傅為榮王所打動的佳話,才陸續入京而來,此時得觀此文,無不震驚憂切恐慌。 無數人自發地傳閱著,因散播范圍早有安排,前后幾乎只用了半個時辰,此則百罪書便紛紛揚揚如大雪一般,傳遍了整座京畿。 在太廟的大門合上之際,已有文人拔足狂奔,朝著安上門的方向自發涌去,要去見褚太傅。 也有人趕往了褚府,而前去抓捕褚家人的禁軍幾乎同時抵達,禁軍的出現等同印證了那封百罪書的真偽,文人們激憤不已,雙方爆發了沖突。 亦有持此書者,結伴去往大理寺,京衙,紛紛求問虛實,各處官員乍見此《百罪書》,同樣震詫難當,他們都意識到,今日出大事了,足以捅破天的大事! 城中巡邏的禁軍根本不知道那些突然傳開的文章究竟是由何而來,他們時刻提防著持械生事者,卻如何也不曾想到,變故會突然在那些長衫飄逸,吟詩作賦展望盛世重現的文人之間爆發。 有文人言行激憤,冷靜或沉著者卻也相互包庇傳播之人,禁軍根本無從追究無從下手,卻也不敢貿然血洗鎮壓這些文士。 此事傳稟到李隱耳中時,他剛行至含元殿外。 至此處,李隱身后隨著的官員宗室已不足起先的半數。 少數人留在了太廟中,更多的人不愿輕易送死,卻也不甘屈服,他們離開太廟后,欲圖逃離皇城,禁軍們正在四處搜捕鎮壓。 這一切亂象未能讓李隱停下腳步,直到此時聽聞城中文人生亂,他駐足片刻,自嗓中發出了一聲情緒難辨的笑音,隨后下達了兩道命令。 其一,緝拿鬧事的文人,投入獄中。反抗者,以叛亂罪名誅殺。 其二,率重兵圍下國子監,問罪祭酒喬央。 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在文人間掀起這樣大的風浪,能做到悄無聲息私下雕版且藏有如此數量的紙帛……非國子監與喬央莫屬。 聽聞要用武力鎮壓文人,那余下隨行的官員中再次有人面色巨變,紛紛出言阻止,然而李隱未予理會,徑直踏入含元殿。 再多的鮮血也終有被風干之日,時間和教訓會代他這個天子來撫慰世人。 而負責授璽的官員再也無法可忍,入殿之后,他拒絕為李隱授璽朝拜——如今已是滿城風雨,任憑再如何鎮壓,消息也不可能瞞得住了!待到撥亂之師名正言順入京,為叛國者李隱授璽之人,必當遺臭萬年! 李隱的神情沒有變動,很快,有禁軍入內,將那名官員拖了出去。 李隱注視著那座龍椅,如同與執念對視,目不斜視地向它走去。 禁軍們得到命令,開始四處抓捕文人。 城中陷入混亂惶然,百姓惶然,披甲持刀造成了這場惶然的禁軍也同樣惶然,他們不確定自己所行之事的對與錯,此刻京畿上下幾乎所有人,都在經歷著十七年前喻增曾經歷的那場沖擊——“恩人”的轉變,沒有預兆,沒有過渡。 在半日前,甚至只在一兩個時辰之前,禁軍們以為自己效忠聽從的仁者即將成為名正言順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