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4節
喻增看著玉屑微微抽搐的身軀,沒有同情,只有感同身受的解脫。 玉屑已經自明了身份,她的死,進一步證實了喻增的話。 喻增撩起衣袍,向祭案跪了下去,高聲道:“皇天后土,李氏列祖在上——罪奴喻增,參與十七年前毒害先太子李尚案!此罪不容赦!” “除此外,這十七年間,罪奴執掌司宮臺,充當榮王李隱耳目爪牙,亦是作惡無數!” “上將軍崔璟秘密行軍之際屢屢遇刺,是奴走漏其行軍機密——此因榮王李隱欲圖除去崔璟,圖謀玄策軍兵權?!?/br> “令其子李錄求娶彼時尚為常家女郎的皇太女,亦是欲借常闊之手收攏玄策軍?!?/br> “徐正業起兵謀逆之際,朝廷糧草遭徐軍攔截,同樣是奴走漏——此因榮王李隱欲圖助長徐正業之亂,以謀坐收漁利?!?/br> “徐正業起事之初,淮南王李通病故,實為遭人毒害,下毒者乃榮王李隱派去祝壽的家仆樊偶?!?/br> “李隱暗存野心已久,為此不擇手段,毒殺儲君,謀害宗親,暗助反賊,挑撥李逸起兵……” 喻增每言一樁,四下的躁亂便愈甚。 最后,喻增雙手呈上一封封密信:“此乃益州榮王府多年來與罪奴通信之證,請愿辨者過目?!?/br> 一旁,一名鬢角花白的官員,雙手顫顫地接過。 這些書信是喻增多年來所留,被他悉數藏于京師宅邸暗室之中,除他之外,沒人知道那暗室的存在。 他一直在等這一日,將一切公之于眾的這一日。 書信自然不會是李隱親筆,也不會加蓋榮王府印記,但喻增所挑書信大多具有指向,通過其上所述事件,結合信上所署日期,有心者便不難辨認它們的來處。 有面色變幻著的宗室懷著辨認之心,上前查看那些書信。 這時,褚太傅的聲音已再次響起。 “李隱為登皇位,無所不用其極!披仁者之皮,行惡鬼之舉——使范陽段士昂挑起戰亂攻至洛陽,不過是慣用伎倆!” “如此唯恐天下不亂者,敢勾結吐蕃,倒也不是什么新奇事了!” 四下驟然一靜,李隱驀然抬眸。 褚太傅目色如刀,一字字道:“為阻皇太女歸境之途,為逼天子南歸,便于行弒君之舉——不惜勾結異邦作亂者,罪人李隱是也!” 隨著老人的聲音墜地,周圍爆發出更勝先前百倍的震動,如山轟然傾塌,如汪洋之水呼嘯倒灌。 弒君與否……此事諸人心中早有判斷,只是大多數人選擇緘默不言,一個幾乎亡國的暮年女帝,已無能力掌控大局,江山需要新的明主…… 毒害儲君,那儲君本為女子……此事讓他們大感震詫,且不論真假,但退一萬步說,那已是多年舊事,逝者已矣,逝者救不了大盛江山,是否要因此而問罪新帝,是否要立即作出反應,于他們大多數人而言,仍是有待考量的事。 但是,勾結吐蕃作亂……這卻是無法可想的重罪了! 一切內政之亂,尚可解釋為心狠手辣的爭權之術……但叛國通敵之舉,絕無半分姑息余地! 大盛需要的是救國的君主,君主怎能叛國?叛國者如何能為君主?!——這簡直荒謬到無以復加! 帝王之術固然從來不可能純如紙白,但若這樁樁件件皆是真,已可謂是全無底線人性可言,偏偏這樣的人又如此擅于偽裝……實在叫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將江山交付到此等人手中,江山會是何等下場,他們又會是何等下場?! “太傅斷定榮王通敵,可有證據否!” “樁樁件件罪名在此,人證物證在此……還請榮王殿下自辨!” 四下質問聲震耳,憤怒者無數,自危者亦無數。 鮮血順著石階流淌一地,宮人內侍亦跪了一地,無人敢去貿然收斂玉屑的尸身。 無數道驚駭震怒的視線落在李隱身上,這下,李錄終于也能看到他的父王了。 父王身邊原本擁簇著的官員散退了十之八九,或因畏懼,或因質疑,或因不齒,或因膽寒。 至此,大約所有人都能預料到太傅的結局了,正因此,那些將死之言便愈發可信了。 褚太傅一生清名,歷經數朝,在朝堂之上或曾有偏激之言,卻從未有過半字謊言,身為文士已至暮年,再沒什么比聲名更加重要的,他們想不到能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令這個老人折下腰桿,賠上名節與性命,只為去污蔑一個能予他無上尊崇的新帝。 加之李隱的偽裝并非一直無懈可擊,段士昂的存在與那段傳言,便是在場之人心中的一根刺,此刻這根刺被拔出,但與眾人設想中的僅是破皮之象不同,它掀起了皮rou,貫穿了筋骨,血rou模糊,危急性命。 沒人能再以“帝王之術”四字使自己繼續如無其事,推聾做啞。 或是體虛之下不堪久立,李錄幾分恍惚,仿佛看到父親身上華麗威嚴的袞服,在無數道目光之下被慢慢焚燒,片片碎裂,漂浮成灰燼。 父王苦心孤詣披上的仁德之衣,怎偏偏在這樣重要的日子里被焚去了呢。 華衣被焚去,審判之火卻愈發滾熾。 京畿這方鐵桶,已然化作了熔爐,鐵水滾滾,熔去圣人骨皮,現出惡鬼本相。 有年邁的李家宗室長者出面,為求真相,提議徹查這樁樁罪名,決不錯冤新帝。 李隱聞言,終于有了反應。 他沒有理會,只無聲笑了一下,像是聽到十分可笑的笑話。 徹查他? 徹查帝王? 需要被徹查的帝王,還做得成帝王嗎? 在褚晦開口的那一刻,在百官向他投來質疑目光的那一刻,他今日便注定不能再全身而退了。 褚晦膽敢如此孤注一擲必然還有其它安排……辯駁無用更無意義,這個時候,他再要那層外衣,只會愚蠢地絆住自己。 他的確愚蠢,他蠢在太過貪心。 這些年來,他品嘗了太多扮演仁德的好處,從阿尚那里,從下僚仆從那里,從每個接觸的人那里,之后再到文臣武將黎民百姓……扮演一個仁德的人,好處實在是太多了。 他沉浸其中太久,是他迷障了。 他想得到更多仁名,他想到太宗皇帝也曾重用那位被他殺死的兄長的舊屬官員……他覺得自己也可以效仿。 他需要得到那些人的認可臣服,于是他百般禮待請回了褚晦,他自認為可以掌控對方,無論是人性所求還是利益安危,他自認為已考慮得面面俱到了。 但他竟然被騙了,被算計了。 他所看重的、欲為己所用的褚晦的德高望重,一呼百應……此時成為了刺向他的刀刃。 滿極招損,是他太過追逐完滿,反而遭到了反噬。 這反噬太重了,重到讓他必須要以另一副面目來面對世人了。 他本想做仁德的君王,可惜如今看來,他似乎只能做一位稱職的暴君了。 第638章 不敢言公道,作甚世間人 在那之前,他有最后一個問題。 李隱看著那幾乎是在求死的老人,開口,問:“敢問太傅,今日是為何人立于此處?” “為天下真相公道!”褚太傅端正抬手,向天一揖:“幸得天佑,我朝圣冊女帝尚在人世!不日便將率兵入京,討伐叛國逆賊李隱!” 四下震動。 李隱了然一笑:“原來如此?!?/br> 他便說,褚晦不可能知曉李歲寧折返的消息,原來對方手中的依仗乃是明后,明后還沒死。 這不單單只是一場簡單的揭發之局。 先由褚晦為馬前卒,毀去他的聲名,敗去他的人心。再由明后為傀儡,削去他的正統,伐去他的兵勢。 真是好計謀……他算計至今,竟也有落入他人算計中的一日。 可是,他實在不懂…… 有一瞬間,李隱眼底涌動著不甘的費解。 至此他已經很清楚,褚晦即便是扯著女帝這張大旗,但歸根結底,對方今日赴死,是在為李歲寧謀事鋪路。 若他沒猜錯的話,不日“扶持”明后入京討伐他的人,將會是淮南道之師以及常闊。 喻增,玉屑……他們的出現,足以說明這背后參與布局者的人數十分可觀。 他們都不怕死,不怕死的人常有,前劍南道節度使也曾聽從他的差遣前來京師赴死,但那是他恩威并濟之下的結果,他允諾對方會將劍南道的兵權交到其子手中,他告訴對方,為大業而計不得已為之…… 歸根結底,這世間所有的付出與犧牲皆因背后有生死利益cao縱,這就是人性。 可是……褚晦他們圖的又是什么? 在這件事情里,讓人無法理解的是,他們竟然都在自發地為一個生死未卜者鋪路…… 這場布局務必需要事先部署,而在此之前,誰也無法預知李歲寧究竟有沒有命從北狄歸來……可是,這些人卻仍舊井然有序,有條不紊,冷靜周全,甚至以自身性命,自發地為她布下了這樣一場伐敵之局! 就為了一個連是否能活著回來都難以保證的人,便不管不顧地赴死…… 這樣縝密的布局,這樣立不住腳的動機……如此矛盾,矛盾到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步。 此等脫離人性常理之舉,站在理智的角度上,根本無法事先去預測分辨……因此,眼前這場變故,在李隱看來是極其荒謬的。 他覺得自己被一群瘋子算計了。 他并非輸在不夠謹慎,他只是實在沒有想到,那些看似縝密理智之人,竟是一群徹頭徹尾不要命無所圖的瘋子。 他好像也有些瘋了,看著這樣的褚晦……他竟不受控制地又想到了那個荒謬的可能。 李隱壓抑著內心不甘的荒謬怒氣,他慢慢抬首,看向頭頂那輪刺目的三月春陽,燦然日光也無法刺透其眼底幽暗。 他聲音平緩,問身側的內侍:“吉時是不是就要到了——” 那早已滿頭冷汗的內侍顫顫答道:“回殿下,還余……還余一個時辰?!?/br> “該回含元殿準備了?!崩铍[:“不宜誤了授璽吉時?!?/br> 他身后的官員們聞言臉色幾變,只覺不可置信。 出了這樣大的變故,卻如此若無其事……還要自顧自地回含元殿授璽,還要繼續登極之典?沒有解釋,沒有回應,不欲理會眾人的質疑問責,要當作一切都不曾發生嗎! “至于太傅——”李隱仿佛對周遭的氣氛恍若未察,最后看向祭案旁的老人,平靜道:“太傅言行瘋癲無狀,沖撞祭祀大典,便留在此處,向李氏先祖賠罪吧?!?/br>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群禁軍破開人群快步上前,持刀將祭臺團團圍起。 見得那雪亮的刀刃,四下一陣驚亂,有人怒聲質問:“……榮王殿下這是認下了太傅所指之罪,要當眾殺人滅口了嗎!” 李隱看向說話之人,反問:“本王若不認,諸位愿信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