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7節
他俯視著她,準備重新提起刀,同時嘴角泛起一絲暢快的獰笑。 他欲將長刀干脆利落地送入這只“鳥雀”的胸膛,若她還敢垂死掙扎的話,那她便只能死得更加難看了—— 不知為何,他覺得她一定不會乖乖受死,那么這處雪原,便只能成為她的破碎之地了,就像崇月當年一樣支離破碎。 阿史那提烈莫名興奮起來,就在他準備盡情地為這場狩獵做出最血腥的收尾時,電光石火間,忽聽那半張臉都沒在了雪中的女子開口道:“阿史那提烈……” 這是自交手來,他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名字從這個女子口中出現,她知道他的全名固然無比正常,可是這聲音,這語氣——?! 就在阿史那提烈感到莫名排斥的熟悉時,那道虛弱的聲音問:“……你還記得,這個聲音嗎?” 女子漆黑的眉眼沾滿了雪,但阿史那提烈清楚地看到,那雙不知死活的眼睛里,竟有一絲平靜詭秘的笑意,一瞬間仿佛天地顛倒,而他竟宛若成了被她俯視的弱者。 她在笑什么?什么聲音?她到底在故弄什么玄虛—— 這短短瞬息的思緒流轉間,阿史那提烈突然看到她右手中出現了一截拇指長短的骨哨,很快,那骨哨在她那染著鮮血的唇邊被吹奏出聲。 哨聲悠揚響亮,所奏乃是不屬于北狄的曲音。 此音入耳,阿史那提烈眼神驟變,微提起的長刀不受控制地拄落雪中,恍惚天旋地轉,一瞬間被拉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晚……他就是被這個聲音吸引過去的! 他循聲而去,踏過篝火,在王帳后,約近百步遠處,看到了有一道身影坐在石上。 那樂聲已經停下,四野被月色映照得清亮,而他單單只是遠遠看著那道背影,便知道那是何人。 她很少會穿他們的服飾,大多時間都是一身素披,或許正是因此,她即便成為了他父王的繼室王后,卻無人會真正將她視為王后,而只將她看作大盛公主。 這位大盛公主并不被優待,她身上常帶傷,她的話很少,從不與人沖突,但即便如此,仍讓人覺得她像極了無法被折彎的竹。 不得不承認的是,她很好地彰顯了大盛的氣度和傲骨,那個東西被刻在骨血里,輕易無法被外力摧折。 王庭里的男子,常待她以污言穢語,她從不反駁羞怒,至多是沒有任何情緒地看著那些人,在她平靜的目光下,他們每個人仿佛都是那樣的粗鄙,且無趣。 所以她尤其被人厭惡。 他也一樣厭惡著她,卻又很難不承認,他待她存在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心思。 少年的他幾乎已經得到所有人的肯定,他是父王最出色的兒子,有朝一日整個汗國都將是他的,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將臣服在他腳下,包括這個大盛公主……尤其是這個大盛公主! 那雙不卑不亢的漠然雙眸,總出現在他夢中,仿佛是一塊他未能征服的版圖。 那晚他飲了許多酒,酒意作用之下,他走向了她。 而他還未來得及觸碰到她,她便站起了身,退后數步,靜靜地看著他。 那雙眼睛無疑是極不識趣的,他抬眉掩飾怒氣,拔出了腰間的短刀,那把精美的短刀之上鑲嵌著各色寶石,那是他的父王賜給他的,而在許多年前,他的祖父也曾將這把刀賜給他的父王。 短刀本身便是威脅,而他真正想炫耀彰顯的是這把短刀所象征著的身份——他,會是下一任汗國的王。 他準備從那張平靜的臉上看到遲疑,權衡,甚至是恐懼。 他對此興致頗高,但他什么都還沒來得及看到,意外突然發生了。 就是那個意外,毀掉了他的一切。 第623章 求神即求己 彼時,少年阿史那提烈眼前的清亮月色突然被一團黑色覆蓋。 尖利嘹亮的鷹鳴響徹四下,那團黑色在他眼前迅速放大,向他俯沖而來。 鷹爪鋒利如鐵鉤,落在他的頭上,臉上,帶起皮rou,勾出筋膜。 他失聲凄厲地喊著,眼前一片血紅,倒地前,他在那一片朦朧猩紅中,看到了那道身影依舊靜立,這等足以令人嚇破膽的變故,在她身上竟未激起半分波瀾。 他顧不上去憤怒,他已經倒地卻依舊在被那只兇狠的黑鷹攻襲著,他大喊“救命”、“救我”,那道身影依舊未動,恍惚間,他仿佛聽到她開口說了一聲:【真是可憐?!?/br> 很淡的語調,沒有諷刺,沒有受驚,只有平靜的俯視、漠然。 之后,她似乎是平靜地轉身離開了。 他被聽到聲音趕來的護衛救下,重傷受驚之下昏迷數日,醒來后,他第一時間對父王說,那個大盛女人會馴鷹,必然是她讓鷹攻擊了他! 坐在床榻邊的父王,反手一巴掌打在了他臉上。 鷹在這片土地上,是被他們的族人信奉敬畏的存在,被視為神靈的使者。 馴鷹是他們的傳統,能掌握馴鷹之術的族人便是得到了神靈認可之人,他也一直試圖馴出一只屬于自己的鷹,但始終未能如愿。 他的父王不容許他如此玷污神靈,如此神圣之事怎么可能會被一位柔弱的盛人女子掌握。 更何況護衛親眼看到了,傷他的那只鷹體形遠超過他們日常所見的鷹隼,十分罕見,且其性之烈,按說不可能被人馴服。 更重要的是……他混亂的話語中似乎暴露了他對崇月的覬覦。 有些東西可以在死后被傳承,卻決不容許在生前被覬覦。 他觸犯到了父王的逆鱗。 且他面容被毀,再不能聽到鷹嘯之音,看到與鷹有關之物也會失控,這簡直是王室的恥辱,他徹底招來父王的厭棄,就此墜入深淵。 他不甘心,分明只是一次尋常的酒后尋樂之舉,他甚至并未來得及真正做出什么,怎么偏偏就能讓他失去了一切? 他恨極了,日日夜夜都在恨著。 次年,他終于等到開戰的消息,那個女人被帶去了前線……或許他有機會對她下手了,他要百千倍地討還回來。 但是他沒有等到那樣的機會,反而聽到了他們汗國主帥未戰先死的消息——殺人者,正是那個大盛公主! 他早就說過她有古怪! 傳言稱她是以美色誘殺主帥,但他不信!這個女人顯然藏著什么秘密! 父王這次或許會相信他了吧?他要去找父王! 但他也沒來得及見到父王。 主帥之死是一個極其糟糕的開端,戰事潰敗的速度超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他的父王很快便被迫親自趕往軍中,向大盛遞上了乞降的文書。 但是父王死了,父王竟然死了,盛軍主帥常闊當眾割下了他父王的首級。 他的王兄成為了新的可汗。 此后的日子里,他很少再外出,也沒有妻妾,他厭惡被人看到面具下的傷痕。 他開始試著重新習慣與鷹有關的一切,他讓人抓來了一只又一只鷹,將它們關在鐵籠里,聽它們嘯叫,一點點將它們折磨至死,看著它們最終成為一攤腥臭的爛rou。 他慢慢地不再懼怕鷹,只剩下了厭恨,他認為自己終于從那一夜走出來了。 直到此時他忽聞這骨哨之音,這悠揚的樂聲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猶如鷹爪般連皮帶rou地鉤起他血淋淋的回憶! 萬般思緒僅在一瞬,這一瞬之間他突然明白了——他不曾冤枉那個女人,那晚聽到的骨哨聲不是偶然,她當年就是在暗中用這骨哨聲馴鷹! 可她已經死了!死了! 眼前的人為何也會吹奏同樣的哨曲?! 既然是同樣的哨曲…… 阿史那提烈思緒狂亂間,正待判斷什么,一聲嘹亮尖銳的鷹嘯響徹雪原。 阿史那提烈甚至覺得是自己出現了幻聽幻覺,最初那幾年前他總是會出現這樣的幻聽,總覺得自己臉上全是血……時隔多年他好像又發病了。 一切與十七年的那個夜晚重疊,那雙平靜的女子眼睛,尖利的鷹嘯,此時的雪光恰似那晚的月色,蒼白冷寂。 他驀地發出癲狂的笑聲,試圖以此讓自己從幻覺中醒來,他提刀要了結那女子性命以及這荒誕的感受,但下一瞬,那仿佛從噩夢中鉆出來的黑影掠沖而至,鳴嘯著,襲向他的頭臉,利爪牢牢地嵌入了他的皮rou。 阿史那提烈終于發出驚叫,他拎著刀踉蹌后退,抬手揮舞驅趕,他憤怒著,慘叫著,奔逃著,鮮血與鷹羽一同飛蕩在雪原之上。 李歲寧喘息片刻,終于得以撐著上半身,慢慢坐了起來,看向奔逃出一段距離,與鷹相搏的阿史那提烈。 很久前,李尚便對北狄人的馴鷹之術很感興趣,她這個人沒別的毛病,唯獨見不得旁人有好東西,但凡瞧見了,便總想著拿來為己所用,當然,這被她稱之為——大國也,必當融會貫通。 在來到北狄之后,李尚處處皆在奉行這“融會貫通”之道。 她不被優待,但在戰事來臨之前,她也未曾失去過全部的行動自由——北狄人很清楚,和親公主的鎖鏈不在腳上,而在心間,她注定走不出這大漠雪原。 身為“王后”,李尚也曾跟隨觀看放牧狩獵,北狄人向她這個無能的公主展示他們的強悍勇猛時,無人知曉的是,她為大盛記下了每一條走過的路,見過的人。 他們認為那位大盛公主喜好寫詩作賦來排解苦憂,卻不知她筆下所書皆藏暗號,將一根根如釘子般的眼線安插在了北狄的土地上。 又如阿史那提烈當年只當那個女子在吹奏故鄉之音傷春悲秋,卻不知她在試探著學習用自己的方法來馴鷹。 鷹本是受傷的雛鷹,偶然被李尚救下,她曾為其取名,喚作御風。 “御風”是一只雌鷹,性情兇猛,很難被真正馴服,當晚它突然襲擊阿史那提烈,非是李尚授意,而是它護主心切下的自發舉動,那一晚,靜靜看著阿史那提烈倒地掙扎的李尚有些感慨,她終于也有自己的鷹了。 時隔多年,李歲寧已不確定“御風”是否還活著,又是否還記得她,骨哨是在路上順手打磨的,經過有山之處,李歲寧便試著吹響哨音,但遲遲未曾聽到回應。 直到在山中與阿史那提烈迎面交手的三日前,李歲寧率兵經過此處,骨哨聲止時,忽有鷹嘯聲回蕩開來。 她忙再次吹響骨哨,伴隨著悠揚哨聲,時隔十數年,那只鷹盤旋一陣后,再次落在了她肩頭。 御風在此處筑巢,巢xue中有兩只雛鷹,因此它暫時無法跟隨李歲寧遠行,依依不舍地將李歲寧送出數十里遠,得了李歲寧示意后,復才離開。 過后三日,李歲寧于山中遇阿史那提烈。 交手之際,她特意試探著去動他臉上的面具,從他的反應中窺得了他的弱點。 外在強大便攻伐其心,此乃兵家策。 先殺掉他,再與后方接應而來的援兵一同殺去王庭,用主戰者的性命來止戰,來向她大盛江山子民賠罪。 這間隙,李歲寧已吞服下止血的藥丸,拔出了左腿中的短刀,撕開衣擺將傷口緊緊包扎住。 做完了這一切后,她臉上冷汗如雨洗過,除了沾染著的血跡之外再無半點血色。 而后,她取回曜日劍,拖著那條傷腿,一步步走向阿史那提烈。 阿史那提烈摔在了雪中,發出野獸般的吼叫,發狠地一把掐住黑鷹,猛地將它甩了出去。 御風被摔在雪中,發出一聲尖利的哀鳴。 阿史那提烈拄著刀重新站起來,臉上的面具已經掉落,疤痕交錯的臉上此時鮮血淋漓,他顫顫虛捂著被鷹爪生生剜掉眼珠的右眼眼眶,而后發狂地沖向李歲寧,如惡鬼般吼問道:“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御風盤旋著再次襲來,被阿史那提烈再次甩開。 他仿佛從恐懼中掙脫了出來,但他的腳步已經踉蹌,整個人被鮮血疼痛也被狂怒心魔裹挾,揮刀之下已再不復先前的章法。 他是殘破的,李歲寧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