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1節
云回將京師榮王的傳書一并轉送江都,那封傳書甚至未曾被打開過,就這樣原封不動地被他送到了江都。 其他各州的刺史,也有將榮王傳書一并送達的,更多的是在詢問李歲寧的消息。 有好些探問的密信送到了常闊手中,有些詢問略顯直白,等同是在直接問“聽聞太女殿下死在北狄了,不知真假”,常闊看罷,遂親筆回信。 那名官員接到回信時,只覺雖只是信,卻頗具殺傷力……那信間的罵聲直將他的耳朵聒得生疼,且那些個字好似活了過來,從信紙上蹦出,化作大耳刮子,扇得他眼冒金星。 諸如此類回信,常闊先后寫了十余封,主打一個誰問誰挨扇。 饒是江都刺史府對外的答復皆是太女殿下安然無恙,不日便將凱旋,淮南道各處卻仍有人心在躁動。 榮王在四處招安,并有人不停散布李歲寧已葬身北狄的消息,各處人心開始向京師圍攏。 許多淮南道的官員看在眼中,已是寢食難安,他們的立場本就與榮王相對,如若不趁早表態,日后萬一榮王登基,他們即便再如何俯首稱臣,縱能保下一條命,只怕也要終身被困于泥沼之中了…… 有此種擔憂的不在少數,因這份擔憂而付諸行動的也不是沒有。 譬如光州刺史邵善同,便收到了廬州刺史的密信。 廬州刺史梁坦之于信間試探并煽動邵善同一同上京。 邵善同當日便急不可耐地回信——【只你我二人,是否太過冒險?】 次日,即再得廬州刺史信,其曰,滁州刺史班潤也有此意,其他人亦可試著勸說,且他已令人送信去往京師打點準備。 這一次,廬州刺史未再等到邵善同的回音,等來的是深夜登門造訪的江都軍。 廬州刺史既驚且惱——邵善同那廝竟出賣他了?! 做鄰居多年,他最是知曉邵善同那不安分的德行,想當初李歲寧初上任時,就數邵善同反對聲最大……論起歪心思,這位歷來是元老級的人物!若非如此,他也不能想著拉上這廝??! 很快,兵甲圍了廬州刺史府,梁坦之被拿住,押在前廳中。 夜色中,一襲湖藍色女史官服的高髻女子,身上系著披風,從外面走了進來。 其本為蒲柳之姿,此刻在這夜色中,卻給人歷久彌堅之感。 廬州刺史認得姚冉,他出言辯解而見姚冉不為所動,遂慢慢露出怒容:“……你一個小小女史,憑什么鎖拿本官!” 姚冉示出一枚令牌,面色無波動:“我奉節度使皇太女之命,在淮南道內掌賞罰生殺之權,問罪梁刺史,應是綽綽有余?!?/br> “什么皇太女!誆騙世人之言而已!”廬州刺史掙扎起來:“你又要拿什么罪名問罪本官!就憑本官意圖上京嗎?” “罪名?”女子聲音緩緩:“梁刺史果真忘了自己手上沾著多少骯臟事嗎?!?/br> “當初節使留你一命,讓你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是要你乖順做事的?!币θ娇粗鴴暝?,眼中漸浮現輕視之色:“節使看重足下擅鉆營,卻不是要留你去鉆營吃里扒外之道?!?/br> 她并不理會梁坦之,繼而背過身去,環視被她召集而來的廬州官員:“諸位當知,節使只是人去了北狄,但淮南道仍是節使的。凡是想動異心之前,還需先低下頭去看一看,腳下踩在什么地方!” “——以免盡行蠢事,擾人害己?!币θ窖援?,即跨出廳門。 那些官員抖瑟著行禮之際,只聽那女子道:“廬州刺史梁坦之私鑄兵器,圖謀不軌,即刻押往江都受審?!?/br> 兵士應下,梁坦之怒罵著,他何曾私鑄了兵器! 他倒是想,然而淮南道被江都把控得這樣死,他去哪兒鑄?誰給他鑄?帶著夫人小妾躲在被窩里鑄嗎! 想到家眷,梁坦之猛地回神,怒容頓消,被拖離間,開始試圖向前方姚冉的背影求饒。 姚冉恍若未聞,未曾回頭。 罪名不重要,越是不切實際才越好,就是要讓淮南道其他人心知肚明這罪名是胡亂捏造的,好叫他們看一看,生出異心的下場。 夜色中,姚冉登上馬車。 她坐于車內,看著顛簸晃動的車簾,神情始終沒有變動。 近來人心惶惶,侍奉她的仆婦也曾紅著眼睛悄悄問她——若是節使果真回不來,女史當如何? 姚冉的回答是:【天地雖大,除節使外,卻再無第二人值得姚冉效忠叩拜?!?/br> 【節使歸,冉候之;節使死,冉隨之?!?/br> 有幸跟從那樣的人行事,雖死猶榮,而不為敗。 姚冉懷此決然向死之心,行事便從不猶疑。 梁坦之很快被押著跟上。 光州刺史府,后院臥房中,邵善同狂打了兩個噴嚏。 他身邊躺著的妾室支起身來,將帕子遞給他:“郎主,想必是那梁坦之在背后罵您呢?!?/br> 邵善同哼聲笑道:“罵唄,他人頭落地,換兩個噴嚏,橫豎我不吃虧?!?/br> 妾室去晃他臂膀,小聲問:“郎主,您這回怎變得這樣忠心耿耿了?” 邵善同“嘖”了一聲,枕一臂到腦后,望著床帳思索著道:“本官一時也說不大上來……” “許是覺著梁坦之二人不甚可靠罷?!彼訔壍氐溃骸耙粋€做假賬的,一個好吃臭蟲卷餅的,能可靠到哪里去?” “妾身明白了,您如今呀,這挑人的眼光是被節使給養刁了,有節使這等日月之光般的人物,自然是瞧不上這些閑雜人等了!” 邵善同摸了摸腦門兒:“這話倒是有兩分道理……” 片刻,有些感慨道:“豈止是養刁啊……本官常覺著,良心都被憑空養出二兩來了,走路都墜得慌?!?/br> “這些時日總想著,節使她去了那等九死一生兇險之地,萬一哪日回來,卻見家中人去樓空,豈不失落?”他嘆氣道:“每每這么一想,總覺得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就想替節使守著家中,顧好家業?!?/br> 哎,他本反賊,卻被生生養做看家老仆了,這叫什么事啊。 妾室笑著撇撇嘴:“要妾身說,您還是怕得慌?!?/br> 邵善同反倒理直氣壯:“她一個小娘子,能將本官養成這幅脫胎換骨模樣,可見手段,怕也正常!” 不得不承認,對待這個“小娘子”,他是既服又怕。 邵善同還在砸吧著變身看家老仆的滋味時,忽覺身側妾室的手鉆進被窩里,撫上了自己的胸膛。 邵善同趕忙將貼上來的人推開:“去去去……” 妾室委屈:“郎主這是做什么呀?!?/br> 卻見邵善同翻過身去,背對著她:“我近來在替節使齋戒祈福,休壞我正事?!?/br> 妾室大開眼界:“那您來妾身房中做什么?蓋被閑聊呀?” “你當我想來?夫人她提到節使就哭哭啼啼個沒完沒了……” 妾室不滿地躺下去,賭氣去扯被子。 邵善同用力拽過被子,沒好氣地道:“睡覺!” 一個只知道與他哭,一個凈想他身子,煩! 明日去睡書房或佛堂好了! …… 淮南道千里之外的太原城中,人心同樣浮動著。 面對族人們的不安,崔瑯則在感慨:“祖父他老人家實在料事如神……如今這般局勢,可不就是兩注都下對了么?!?/br> 他還聽說了,他阿爹如今在替榮王招安各方勢力,這可是個累活苦活來著……當爹的總算長大了,雖說如今立場敵對,他這做兒子的卻也欣慰。 “家主先別說這些無用的了?!币幻迨鍑@氣催促:“現如今榮王要迎天子歸京,我等如何應對才是最好?” 崔瑯輕松一笑:“這還不簡單?” 眾族人向他看去,正要細聽時,只見他站了起來:“自然是問太傅去??!” “……”族人們跟著起身,有人低聲提醒:“太傅就一定可信?見到榮王傳書之后,現如今那些官員有不少人都在搖擺不定……” “太傅不一樣?!贝蕃樀溃骸疤钕抡f過,太原諸事都交給太傅定奪——有殿下這句話在,我等若瞎胡揣測,那便是庸人自擾!” 崔瑯說著,已抬腳離開,前去拜見太傅。 待他到時,只見太傅書房內外已圍滿了神情焦灼憂慮的官員。 如此局面,大家都等著聽一聽太傅的意思。 太傅未有明言,只與眾人道:“都先穩住了,再等一等……” 眾人紛紛猜測著,等什么?等太女殿下的消息?等京師的局面變化?如此說來,太傅實則也并沒有死守太原到底的意思吧? 崔瑯聽罷神情大定,只道自己明白了。 眾人陸續離開時,有年輕的官員低聲問崔瑯:“依閣下看,太傅話中究竟何意?” 崔瑯搖頭:“我也不知?!?/br> 那人一噎:“那方才……” “我裝的!”崔瑯神秘一笑,低聲道:“太傅最厭蠢人,我若表現得未曾聽懂,萬一太傅嫌我蠢,下回不準我近前了怎么辦?” 年輕官員愕然無言。 崔瑯這話半真半假,他想讓太傅覺著自己有腦子,是個可用之人是真。 且他大約能夠猜到太傅的用意,但太傅未明言,他若說出來那不是捅婁子嗎? 崔瑯白日里插科打諢嬉笑從容,實則到了晚間,也時常獨自坐于階下,遙望北方。 除了至關重要的師父外,他最牽掛的兩個人也在北邊,又怎能不擔心。 但師父也好,長兄,以及綿綿也罷,每個人都在狂風驟雨中各居其位,那他這根燒火棍也得立住了才行。 夜空之上,斗轉星移。 金黃色的秋陽融于秋風里,于是風過之處,染黃了草木。 等到枯黃的草木開始結霜時,李歲寧戴上了那頂厚實的狐貍絨帽,踩著馬鐙躍上馬背,抓起韁繩,繼續前行。 第618章 朕與儲君同歸 隨著李歲寧上馬,兩千余部下隨同而去。 在他們身后,是一處不算很大的部落營地,這是李歲寧一路而來率兵攻占下的第三處北狄部落。 每過一座部落,再次動身時,前行的隊伍都在縮小,從起初的接近五千人,到此時的兩千余。 一是因為將士的傷亡,傷重者被李歲寧勒令留在部落中養傷。二是因為攻占下的部落需要有人看守,作為臨時的軍事據點——正如先前預料的那樣,北狄此次侵襲大盛,每個部落中的青壯男子幾乎悉數出動,留在后方部落的青壯者并不多,通常不過上千人之數,余下的便多是老弱婦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