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節
此一日的冶煉坊中,卻因一聲突然響起的炸響,打破了這井然有序的氣氛。 兩名剛從冶煉房中出來的工匠滿身大汗,打著赤膊,正在院中拿井水洗臉沖身,忽然聽到這響聲,只見面前木桶里的水都跟著震出一圈圈波紋。 “哪里來的響聲?” “好像是火藥房那邊……” “炸爐了?” “火藥房里怎么會有這樣的響動?燒著什么東西了?” 一群被驚動的工匠紛紛往火藥房的方向趕去查看,中途卻被悉數攔下。 江都的火藥房是前年便建成了的,只是今年才算真正擺到明面上來。 火藥易燃且助燃,又值酷暑,被攔下的工匠們不安地詢問發生了什么事,可有人傷亡等等。 火藥房里的一名管事走來,對他們道:“無人受傷!也不曾起火!” “那方才的聲音是……” “悶雷而已?!蹦枪苁律焓种柑欤骸跋娜諓灷?,常見得很,不必大驚小怪!都散了,且回去做活吧!” 那些工匠們下意識地抬頭看天,入目晴空萬里,風都沒有一縷。 但見那管事已轉身離開,他們也不好再多做打聽,且冶煉坊事關國之重器,與絲織坊不同,凡是此處工匠皆是簽了死契的,坊內工事技藝、包括坊中事務等,一概不允許外泄。 一來二去,眾工匠養成了嘴嚴的習慣,即便覺得那一聲炸響有些蹊蹺,卻不曾多做議論探究。 沈三貓從火藥房中出來,頭發上衣袍上都沾著黑塵,看起來十分狼狽,唯獨一雙眼睛里盛滿了激動振奮,跟在他身后出來的幾名工匠則比他還要興奮。 沈三貓立時找了阿澈過來,交待道:“……阿澈,此次運往北境的兵械火藥,由你跟隨押送,務必要親自送到女郎面前!要快,也要穩妥!” 如今身形已有沈三貓一般高的阿澈眼睛大亮著應下,即刻跑著準備去了。 將一切交代完畢后,已經兩天兩夜不曾合眼的沈三貓身形微晃,有些站不住了。 左右的工匠要抬手扶他,卻被他抬手擋下,而后,只見他撩起袍角,卻是跪了下去。 沈三貓跪向的乃是正北方。 他雙眼熬得通紅,眉毛上也沾著煙塵,卻并不妨礙他雙手伏地,行出最端正標準的大禮。 “小人幸而未負女郎所托……”沈三貓的聲音幾分顫栗,神態似哭似笑:“小人無所長,寄以雕蟲之技,稍助于女郎……萬求女郎務必大捷而歸!” 言畢,重重叩首,帶著期許祈佑。 三日后,阿澈即與運送軍械補給的隊伍一同動身,離開了江都。 北境的戰事固然令人懸心,但相較之下,各方勢力更多的卻是在緊盯著榮王大軍的戰況,于他們而言,這才是眼下真正關乎內政走向的大事。 榮王大軍數戰告捷,打得卞軍節節敗退之余,并一路安撫民心,安置因戰禍而流離失所的百姓,所到之處萬眾歸心。 有人傳言,那駱觀臨在其中功不可沒,數場戰事下來,其人如今很得李隱倚重。 且今年京畿西面的雨水比往年要少,汛期并未給榮王大軍造成太大影響,間接加快了大軍攻往京師的腳步——有人趁機宣揚此乃榮王得天相助,乃天命所歸之征兆。 第607章 明洛密信 一名士兵策馬歸營,快步來至榮王帳中,帶回了最新的捷報。 帳內謀士們俱振奮,有人道:“如此看來,最遲只需再有一月,我軍即可兵臨京畿!” “屆時這卞賊的皇位,怕是坐不足一載!” “王爺有望于今歲冬前取回京師!” “我等在此先行賀喜王爺……” 眾人無不附和著道賀,只有盤坐下首的駱觀臨未曾開口。 這一戰比眾人想象中順利,而這份順利,也讓越來越多的勢力開始向榮王李隱靠攏傾斜,在一眾榮王府謀士眼中,這不外乎是因:是非成敗,人心自有分辨。 他們眼見便要逼近京師,而那李歲寧卻選擇將自己置于死地之中—— 王爺的大業之行尤為順遂,而那強敵對手卻昏招百出……這便是氣運與天命! 有謀士提及李歲寧,嗤笑道:“……此女借太原祥瑞之事宣揚天命之說,然而天命豈會在一女子之身!果不其然,任憑她竊得儲君之位又如何?目光短缺婦人之仁者,拿什么來守住所竊之物!” “聽聞太原所出政令,多處不愿遵從……誰愿尊一位生死未卜,罔顧大局的少年女子為主?” “那常歲寧做事之前也不想想,即便以此舉博來護國仁名,然而大勢當前,誰人能不為后路思慮?去往北境博取美名,實在天真愚昧!” 她年少輕狂,怕是根本不懂得身為君主的首要職責是什么……不是能力手段,更不是仁義之名,而是活著。 活著才是一切的根本,一個連自己的性命安危都無法保證的人,且主動背離了權勢的爭奪中心,她拿什么來聚攏人心?試問有幾人能放心將自己的身家前程押到這樣一個充滿變數到不負責任的年輕女郎身上? 年少有成者固然叫人矚目,但能穩妥取勝之人才是最佳選擇。 這常歲寧終究太稚嫩,根本不知何為真正輕重,此去北境,簡直自毀前路。 但古來此等先例也屢見不鮮,分明是手握大好形勢者,卻可于一夕一念之間的一個決定之下敗壞局面,這種決策之失,往往被視之為自身的見識承不住氣運,便注定會用另一種方式將氣運交還回去。而一旦失了這氣運,很快被會打回原形,一敗涂地。 現如今這常歲寧,已然具備了氣運將失之敗相! 聽著這種種議論,李隱面上并無輕視取笑或是得意,他反而道:“無論如何,她此去確是為國為民仁義之舉,無論其成敗,本王皆會替大盛子民記下她這份恩情?!?/br> 言辭間透露出,若來日李歲寧在他手中落敗,他會念及對方此舉,而網開一面從輕發落。 有謀士嘆息:“王爺厚德?!?/br> “王爺此言差矣?!币恢蔽丛_口的駱觀臨,此時肅容道:“依某看來,此女根本不懂得仁義為何物,結合其過往作風可知,這不過是一個只知打殺的好戰自大之徒而已,她自認戰無不勝,因此自大妄為,欲逞威于北地——” “此等女子,早已被殺戮野心蒙住心智,即便有些許功績,卻也不足以與其竊取儲君之位的滔天罪行相抵!” “況且,此女極有可能是明后手中的一步棋……明后助其冒充皇女誆騙世人,又急于扶持其成為儲君,這其中焉能沒有算計?” 駱觀臨語末,看向榮王,抬手道:“王爺之仁天下皆知,然而這份仁心卻決不適宜用在此等禍星身上,而理應斬草除根才是!” 聽得這激烈之言,眾謀士間有人出聲附和,有人只會心一笑。 這位“死而復生”的駱先生,尤為反感女子竊政。數年前,他那一篇為討伐明后作下的檄文,曾激起萬眾嘩然,那檄文之中處處可見對女子當政之象的不滿,將此稱之為陰陽顛倒,倒行逆施的禍世之象,將一切亂象歸咎于妖后當道所致。 通過這些時日的相處,他們甚至疑心這位仁兄之所以重新出山,大約便是看不慣容不下女子猖獗于世。 此人先前能助明后將廢帝拉下皇位,之后又助徐正業起事,以手中一桿筆替徐正業煽動各方勢力支持,無疑是很有些才能在的—— 這些時日此人向王爺屢獻奇策,頭腦智謀不容置喙,但一牽扯到明后與李歲寧之事,便只剩下了主觀的厭恨,說到義憤處,甚至偶有偏激言辭。 但這對他們榮王府而言,不算壞事。如今這世上正需要有這種反對女子當道的激烈聲音,越多越好。 面對駱觀臨這務必斬草除根的勸誡,榮王輕頷首罷,誠摯道:“先生處處為本王謀慮,本王自是無不聽從之理。能得先生竭力相助,實為本王之幸?!?/br> 駱觀臨聞言站起身,長施一禮:“自妖后當政起,大盛便無寧日,妖后禍亂朝綱,迫害皇室,致使李氏子弟凋零衰落……幸而有王爺韜光養晦,駐守西境,才給大盛留有一線生機。今能跟隨王爺左右匡扶李氏正統,是駱某之幸才是?!?/br> 如此一番話,不難聽出說話之人對匡扶李氏正統的執念——李隱對此并無懷疑,當年徐正業起事,軍中不乏李隱安插的眼線,故而李隱很清楚當初駱觀臨與徐正業離心的過程:正是因為前者看出了后者想要自立的野心,而前者只想匡復李氏皇權。確切來說,是仍以男子為尊的父系李氏皇權。 李隱神情動容,讓起身施禮的駱觀臨重新落座。 待商議罷接下來的戰事部署,幾名謀士和部將先后領命退了出去執行事宜。 不多時,一名自黔中道而來的士兵入帳傳話,道是黔中道節度使喜事將近,將于七日后與長孫氏的女郎定親。 座位距離李隱最近的一名軍師訝然之后,笑著捋須:“長孫家到底是答應了!” 說著,向李隱道賀:“王爺,這果真是一樁喜事!” 他們榮王府拉攏長孫家已久,對方態度總是不清不楚,黔中道節度使的求娶之舉,實是最后的試探。 這場求娶,前后說來也有數月了,起初長孫家并不肯應允……如今大約是見榮王府大軍往京師方向的推行十分順利,長孫家也終于有決斷了。 黔中道節度使佘奎,早就歸順了榮王府,長孫家答應這門親事,態度已然不言而喻。 長孫家經過圣冊帝的剪殺,雖已今非昔比,但長孫家是大盛開國功臣,家中出過數位皇后,曾經兩位大盛君王均有著長孫家一半血脈在,這個姓氏與李家皇室早已密不可分,能得到長孫家的支持,來日便能更加名正言順地登基。 李隱自然樂見這門親事,當即讓人備下厚禮,送回黔中道。 此事交待下去后,帳內僅剩下了駱觀臨和另外兩名謀士在,不多時,又有士兵入帳中傳話,卻是帶來了一則有關異邦王位更替的消息。 吐谷渾的首領慕容允死了。 三十歲出頭的慕容允正值壯年,這死訊很突然,據說是在山中狩獵時中了蛇毒,發了急癥而亡。 而繼位的王子,并非慕容允的長子,而是他最小的兒子,慕容守平。 那士兵更詳細地復述消息:“……新王不過三歲稚齡,其母乃是我朝固安公主?!?/br> 李隱兩分了然,語氣褒貶不明:“倒不愧是明后教養出來的公主?!?/br> 扶持這樣一個幼子成為吐谷渾的新王,勢必會招來吐谷渾王室和群臣的反對,能從這些反對聲中殺出來,說明她在吐谷渾已經有了自己的根基勢力。 所以慕容允是怎么死的,便也很值得思量。 說到此處,那士兵奉上一封書信:“此為吐谷渾獻上的國書,以向大盛稟明冊立新王之事?!?/br> “他們竟將此封國書,送去了劍南道么?!崩铍[抬手接過之際,饒有興致地問。 “是,據吐谷渾的使者稱,此乃固安公主之意?!?/br> 李隱心底的興致更濃了,國書所抵之處便是一朝政治中心,那固安公主明洛未曾使人送去太原或洛陽,而是送往了劍南道—— 吐谷渾國土面積不足大盛數州之大,但其作為大盛與吐蕃的緩沖國邦,有著不同尋常的戰略意義。 早先數年,在大盛令固安公主下嫁和親吐谷渾之前,吐蕃曾有過犯境之意——當初此事還是李隱上報入京的,吐蕃北接大盛的隴右道,東臨劍南道,榮王府一直都肩負著防御吐蕃的要任,李隱自然與吐谷渾也打過不少交道。 但如此次這般“交道”,卻是頭一遭…… 這封吐谷渾冊立新王的國書里,另還夾帶有一封密信。 此封密信來自固安公主明洛,其于信上稱:想與榮王府做一筆交易,并且她手中有一件秘事,同先太子效有關,相信榮王殿下一定會很感興趣。 李隱覺得有些好笑。 一個姓明的公主,守著吐谷渾那彈丸之地,也敢故弄玄虛地找上門來同他做交易了。 但他向來欣賞有野心的人。 不過,這交易能不能做成,且要看她手中有多少籌碼,以及他需要與否了。 待駱觀臨等人退去之后,李隱提筆回信,讓人送去吐谷渾。 信被送出去后,李隱的視線再次落回到明洛的來信上,精準地捕捉到“先太子效”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