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8節
守關的將士們以鮮血踐行對身后疆土的忠誠,未容許有一名非我族類者入關山。 在這白晝極長的肅殺之地,無人敢有片刻懈怠傷感。 北狄軍隨著一次次無功退去,逐漸顯現出了浮躁之氣,有部落將領開始質問阿史德元利,他曾說過,盛軍至多再抵擋一月便無力再守,北狄鐵騎即可踏過陰山……可到頭來屢攻不利,他們反倒折損近萬兵馬! 但即便如此,他們并未有退去的念頭,這浮躁反而讓他們愈發急切暴戾,如同因傷而變得更加狂躁的野獸。 此值六月盛夏,戰況如烈日般灼熾。 皇太女率軍趕赴北境的消息,伴著夏日蟬鳴聲傳遍大盛內外,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各處聞訊,反應各異。 洛陽城中,自得知此事后便日漸沉默寡言的駱觀臨,在一個無眠夜中,獨自于庭院中的棗樹下站了一整夜。 天明之際,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第605章 三年之約已至 駱觀臨離開時,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封之上書有“皇太女殿下親啟”七字,以半張面具壓在午后的書案之上。 一眾官吏發現此信后,忙尋錢甚先生,四處未得其蹤。 因知曉錢甚的分量,加之有官員猜測這位錢先生或是執行皇太女殿下的密令去了,故而眾人未曾聲張錢甚離開之事,只加緊將那封書信送去太原。 錢甚走得很突然,但細思之下卻非毫無準備,在此之前他已將各處事務分派完畢。 因此在他離開后,洛陽內外各項事宜并未受到影響,仍得以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包括洛陽城外的流民安置事項—— 近日往洛陽方向涌來的流民不減反增,洛陽城外一處偏僻的村落前,此時也搭建起了臨時的棚屋,支灶烹粥,并配有數名醫士。 一身素灰色裙衫的吳春白,衣袖拿攀膊綁起,正與另一名官吏一同查問此處的情況,檢查棚屋,統計近日新增的流民數目以及來處。 吳春白的父親和祖父,先前都隨駕去往了太原,吳春白則自請留在洛陽照看病倒的嫂子和幼侄。 待嫂子的病好些后,吳春白便去向“錢甚”自薦,她自薦時的言辭很直白,只說想要做事,什么事都愿意做。 “錢甚”便問她是否怕臟怕累,若是不怕,便去安置流民。 吳春白的父親吳聿是戶部侍郎,她曾和兄長一同替父親打下手,算得上是半個幕僚,有此經驗在,她處理起災民統計,撥派米糧等事宜,格外得心應手。 吳春白正在一座棚屋前查看流民名冊時,一名士兵跑了過來,壓低聲音道:“蒲州司馬來了此地!” 吳春白身側的官吏神情一變:“蒲州司馬?帶了多少人馬!” 士兵道:“只乘一輛青驢車,攜兩名仆從?!?/br> 官吏松口氣,也是,若對方攜人馬而來,又哪里能靠近此地,他們的防御軍可不是吃干飯的。 官吏剛要詢問此人來此的目的,只見吳春白將名冊合上,遞到了他手中,道:“我去見他?!?/br> 此處距離蒲州不足百里遠,蒲州位于洛陽與京畿之間,此時已被卞春梁掌控。 卞軍和洛陽暫時便以蒲州為界,各自緊守防御,相互提防著。 蒲州司馬,從立場上來說,無疑也是需要提防的對象。 吳春白很快見到了這位需要提防的蒲州司馬。 她微微一笑:“宋大人?!?/br> 宋顯忙抬手還禮:“吳娘子!” 是,先前宋顯因岳州瘟疫之事被圣冊帝明升暗降,調出了京師,但在魏叔易的安排下,未讓他遠赴別處,而是將人留在了蒲州。 中州司馬本掌一州軍政,但自廢帝在位時起,此職便逐漸沒了什么實權可言,平日里只替刺史料理些雜務而已。 蒲州被卞春梁控制后,身在洛陽的譚離曾私下去信宋顯,詢問宋顯是否愿來洛陽,他可以向洛陽“錢甚”先生提議舉薦。 但宋顯拒絕了,他選擇繼續留在蒲州。 蒲州百姓在卞軍的控制下處境多艱,只因宋顯和蒲州刺史從中與卞軍費力周旋,才勉強維持住蒲州秩序。 宋顯給譚離的回信中,自稱“骨氣既已全無,便也不必再有”。 “自岳州瘟疫之后,宋大人變了許多?!眳谴喊椎?。 但她并不認為宋顯丟了骨氣,他之所以拋去了外在的氣節,是因骨血里灌滿了對這世道的仁慈。 “吳娘子也變了很多?!彼物@看著眼前一身素淡的年輕女郎,試著問:“貴府家眷想來都已在洛陽安置妥當了?吳老先生可好?” “祖父和父親皆去了太原,一切皆好?!眳谴喊椎溃骸靶珠L未能隨我們一同離開?!?/br> 她說話間,聲音低了些,臉上已看不到悲切:“兄長為了護我周全,命喪于卞軍破城之日?!?/br> 宋顯微微一驚,連忙致歉:“抱歉……吳娘子還請節哀?!?/br> 他為自己提及了她的傷心事而抱歉,也為自己此時在與卞軍共事而羞慚。 “此事與宋大人何干?!眳谴喊卓聪蚓╃芩?,道:“這筆血債,總有一日我要向卞軍討還,向這亂世討還?!?/br> 她要這世上再沒有卞軍,也再沒有亂世。 宋顯看著她,只覺她周身不見了以往的隨性剔透,而覆上了一層黑色的堅硬,這堅硬中似有著取之不竭的決心,足夠支撐她與這亂世抗衡到最后。 宋顯無聲攥緊了長衫下的十指,緩聲道:“吳娘子,宋某與你一同為這世道討一份公道?!?/br> 吳春白轉回頭看他:“我與宋大人本就是站在一處的?!?/br> 宋顯莫名怔了一下,旋即又聽她道:“我為皇太女殿下做事,宋大人私心里也是如此,不是嗎?” 宋顯回神,斂容道:“正是?!?/br> 他按下那些不該屬于此時的雜亂心思,詢問道:“不知北境戰況如何?殿下是否平安?” 他今次來此,便是為了此事。 吳春白慢慢轉過身,看向北方:“殿下堅守北境,未曾讓北狄賊子逼近半步??v萬般艱險,卻未有敗績?!?/br> 未有敗績,也不能有,此等戰事一敗便會再敗。 思及那些可以想象到的傷亡場景,吳春白的聲音有些發?。骸跋啾戎?,我等能做的事實在微乎其微?!?/br> 她想為這世道討公道,而皇太女殿下所行之事,卻是在支撐著不讓這世道崩塌。 想到往事,宋顯幾分失神:“曾幾何時,宋某愚昧淺薄,篤信殿下不過嘩眾之人,然而如今思來,可‘嘩眾’至此者,百年僅此一人而已?!?/br> 太女殿下所走的每一步,都受世人矚目,也皆在世人意料之外,正如此時她以儲君之軀,持劍抵擋于煉獄之門外,為大盛蒼生斬殺貪婪兇狠的惡鬼。 這世道,唯有這樣不凡的“嘩眾者”才能救得了,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劈開混沌,開啟太平之道。 宋顯離開后,吳春白獨自靜立片刻,便返回繼續做事。 聽到流民群中一陣sao亂,吳春白快步走上前去查看。 一名蓬頭垢面的赤足女子拒絕搜身。 凡入此地者,一概皆可收容,但必須要經過嚴格的搜查——此乃吳春白定下的規矩,是為了杜絕來路不明或心懷不軌者混在流民群中,接近洛陽城。 搜身是不可避免的,現場也另有女兵在,但那名女子也不許女兵近身。 這異樣舉動自然引來了士兵們的懷疑,其他的流民也連忙與那女子拉開距離,同時還有人驚聲喊:“……快瞧,她有疫??!” 流民們立時驚散,吳春白讓人控制住場面,兩名士兵有些畏懼地持刀上前,那女子邊后退邊喊:“我……我要見皇太女!我有要事要求見皇太女!” 聽得那熟悉的京師口音,吳春白提防地打量著那亂發掩面的女子:“你是何人?為何事要見皇太女?” 聽到吳春白的聲音,那女子猛然抬頭看過來。 四目相視,那發絲蓬亂,并起了滿臉腫脹紅疹的女子怔然一瞬,試著道:“吳……吳家女郎?” 吳春白并未認出對方。 “我……我是馬相府上的婢女!”那滿身臟污的女子“撲通”跪了下去,雙手顫顫地撥開掩面的亂發:“婢子喚作蘭鶯!在京中時曾是見過吳娘子數面的!” 說罷,立時哭著叩首:“求吳娘子帶婢子去洛陽!” 吳春白心下猜測無數,卻未急著詢問太多,先讓醫士為蘭鶯看診。 渾身起滿了紅疹的蘭鶯情緒很不穩定,隨時都要落下淚來,她對醫士道:“……不是疫病,是蝎子草!” 醫士很錯愕,檢查后卻發現的確如此。 被蝎子草剮蹭到的肌膚便會腫脹起疹,蘭鶯一路來反復以此法讓自己起滿紅疹,作出身患疫病的假象,令人避而遠之。 吳春白沉默著沒有多問,卻不難想象在此等亂世中,一個弱女子一路來此都經歷了什么。 她先讓人給蘭鶯盛了碗米湯,待蘭鶯喝下后,才帶著人單獨去問話。 蘭鶯確定了吳春白是在為李歲寧做事,便再無猶豫,取出那只幾乎拿命護下來的金鎖,顫抖著捧到吳春白面前:“……我家女郎囑咐我,一定要將此物交到皇太女殿下手中!” 那日,蘭鶯剛出軍營不遠,便意識到了不對。 女郎說會等著她回來,可既然她還會回來,女郎為何要急著讓她帶走榮王妃的遺物? 蘭鶯心中一慌,想要立時趕回去,卻想到了女郎的書信。 待到無人時,她尋了機會匆匆展開來看,不禁淚流滿面。 原來女郎沒打算走,女郎騙了她,女郎想要她獨自離開! 她想要回去找女郎,但女郎在信中嚴令她不許回去,并且讓她去洛陽尋皇太女李歲寧的人,交付榮王妃遺物…… 蘭鶯又急又自恨,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她覺得自己笨極了,竟然沒察覺到女郎的用意,就這樣獨自走了! 淚流不止間,蘭鶯忽然想到了十一二歲那年,她與女郎私下玩猜拳,她從頭輸到尾,末了她說自己笨,女郎卻笑著刮她的鼻子,說:【蘭鶯才不笨,蘭鶯只是太聽她家女郎的話而已?!?/br> 女郎出拳前,總會稍加透露要出什么,而她總是一信再信。 可她就是要聽女郎的話!一輩子都要聽女郎的話! 這一路上,支撐著蘭鶯走到這里的便是這個念頭。 直到此刻將金鎖交出,完成了女郎的交待,蘭鶯才終于支撐不住,昏死了過去。 吳春白將蘭鶯帶回了洛陽城中自己的住處,未讓人聲張此事。 蘭鶯醒來后便要離開。 吳春白阻攔詢問之下,蘭鶯再忍不住,大哭著將一切前因后果說明:“……我家女郎被榮王世子所騙,如今又懷有身孕,我要回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