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7節
在天子的授意下,一名宗正寺的官員手捧玉匣,行至祭案前。 玉匣內是大盛皇室譜牒。 皇室譜牒分當朝天子玉牒,帝系天潢源派譜牒,皇子皇女譜牒,皇后譜牒,及宗室譜牒。 宗正寺官員取出皇子皇女譜牒,翻至先皇弘孝帝皇子女最后一頁,由太傅親筆撰寫下——【弘孝皇帝第九女,李氏歲寧】 太傅再蘸取墨汁,書寫常歲寧早已“偽造”備齊的生辰八字。 此時有日光從云層后破出,金光探入殿內,驅散了陰沉昏暗。 常歲寧與那道金光對視著,一時有些莫名暈眩,而隨著老師每寫下一字,她便有自虛空中下沉之感,仿佛魂魄再次扎根于世間。 從今后,她便是李氏歲寧,她將以這個身份來完成自己為自己定下的抱負使命。 宗正寺官員將撰寫完畢的譜牒供奉于祭案之上,一直守在階下的玄袍青年屈一膝而跪,向上方之人執禮:“玄策府崔璟,參見長公主殿下?!?/br> 他將會是她以原本姓氏回歸人前的第一位拜賀見證者——從很早之前,他便在為這一日做準備了。 崔璟位高權重,又持有士族子弟的清貴倨傲,在許多官員記憶中,幾乎從未見他這樣行過跪禮。 而他這一跪,無疑代表著玄策軍的認同追隨,此中分量如山。 魏叔易亦抬手深深揖禮:“門下省魏叔易,參見我朝長公主殿下?!?/br> 年邁的太傅退后兩步,與魏叔易同立,抬手施禮:“禮部褚晦,見過長公主?!?/br> “崔氏族人拜見長公主殿下!” 崔瑯于殿內雙手伏地,動作甚是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將頭叩拜觸地,聲音洪亮高昂。 常歲安也跟著跪下,同樣洪亮的聲音里有一絲啞意:“玄策軍常歲安,見過我朝長公主!” 一直聽話安靜旁聽的阿點,聽著這一聲聲殿下,不由得雀躍興奮,卻又莫名想哭,他跟著在常歲安身旁跪下,眼睛亮如星子:“殿下!阿點參見殿下!” 他終于可以喊殿下為殿下了! “并州大都督府戴從,參見長公主殿下!” “御史臺涂德先……參見長公主?!蓖坑烦隽泄虬?,以額觸地:“并請長公主責罰降罪?!?/br> 殿中無風卻似有風,拂過眾人的脊梁的頭顱,使他們相繼施禮拜下。 殿外的將士們在元祥、薺菜,與何武虎等人的帶領下,從殿門兩側,再至殿院中,無不屈膝而拜。 常歲寧的視線穿過洞開的殿門,一直看向殿外,抬手執禮,臂彎間披帛垂落。 大典的樂聲在此時終才響起,樂師們共奏太平之章。 樂聲中,常歲寧——李歲寧面向祭案,正式祭拜李氏先祖。 這一次,她身后的官員們隨同她一同跪拜。 隨著眾人共拜,一切塵埃落定。 接下來的大典流程,在平靜莊重的氣氛中直至結束。 千里外,東都洛陽城中,府衙前院內,駱觀臨將三炷香插入香爐中,帶著一眾文士官吏們,朝著設下的祭案與太原方向撂袍而拜。 江都城刺史府內,姚冉與王岳等人也設下了祭桌,常闊與孟列都在場。 江都官員數目遠勝洛陽十數倍,前七堂中人員皆在,隨著腋間夾著拐杖的常闊將香插入落地青銅香爐中,院中延綿而立的人群隨著前方的同僚,一同深深拜下。 值此暮春時節,眾人垂下的目光無不激蕩勃發。 太原晉祠中,典儀畢,常歲寧直起身,階下跪拜的官員們也跟隨而起。 隨著眾人起身,那在殿中跪拜未動的身影變得顯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有官員試圖上前攙扶,但那身影的主人卻將身形伏得更低,額頭緊緊叩地,讓人看不清形容。 魏叔易看去:“太子殿下何故長跪不起?” “今日,今日皇姊歸宗……得李氏先祖英靈見證,吾心甚安……”太子的聲音有些抖,勉強將頭抬起一些,盡量讓語序不那么混亂:“當著列祖列宗的面,李智有一事相請……” 李歲寧向他看去。 眾聲嘈雜中,李智緊緊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聲音變得堅定許多,卻仍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哭音:“……列祖列宗在上,李智無能誤國,實不堪擔儲君大任,為大盛江山蒼生而慮,今在此自請罷黜皇太子位!” 說著,少年再次將頭重重叩下: “——叩請先祖與圣人恩準!” 第594章 堪為大盛儲君 大多官員還沉浸在歸宗大事中,乍然聽得太子此請,殿內有著剎那的鴉雀無聲。 一直以來堅定擁護太子的一名官員率先回神,震驚出聲:“殿下!” “此等大事,殿下豈可輕言出口!” “是誰教唆逼迫殿下這樣做的!” 然而緊接著,這名震驚而憤怒的官員卻第一次從那個從無主見的少年口中聽到了從未有過的堅定反駁之辭—— “我意已決,并無人教唆于我,還請南大人不必多勸!” “我無過人才智,諸位大人教與我的執政之道,我聽罷即忘!我心智不堅,每當遇到大事變故時,便會恐懼發抖,在無人看到的地方甚至會嘔吐不止,徹夜難眠……我寧可無人看得到我!” 李智聲音里滿是哭意,他第一次這樣宣泄自己的真實感受:“我生性愚鈍,時常不知何為對錯,自我代政以來,從未做出過一條有利于朝堂百姓的良策!” “更重要的是我性情怯懦,大多時候都在害怕,我怕死,也怕因為我的無能害得更多人死去!” “試問這樣一個人,如何能擔任一國儲君呢?”李智看向左側的大臣們,眼里滿是淚:“我知道,廢黜儲君是大事,會讓人心動搖,可如今這般局面,已然國將不國……趁早選立更有能力更能服眾的儲君,才是穩固大盛江山之道?!?/br> “從前無適當人選便罷了,可如今皇姊歸宗……皇姊遠勝過我百千倍不止!” 對上那些官員們還欲說話的表情,李智甚至哭著道:“若諸位再試圖勸阻于我,便是置大盛江山存亡于不顧!” 言畢,再次重重叩首:“無能不肖子孫李智,叩請先祖與圣人做主罷黜皇太子!” 李氏先祖無法開口,能做主的只有圣人。 誰也不曾料到太子李智會突然有此等“瘋魔”舉動,就連天子也未想到——這個在她眼前長大的儲君,凡行事前都會經過她的準允,或者說,他從不會試圖去做她交待之外的事。 如一尾魚,安分地在一方小魚缸中游走,從不試圖躍出。 圣冊帝看著顫顫跪在那里的少年,殿中諸聲嘩動。 李歲寧立于上方并不說話,正如李智所言,這是李氏先祖和那位圣人的事。 李智再次叩請:“求先祖與圣人恩準!” 來太原的路上,他便總在想一個問題:待節使歸宗之后,他該做些什么? 給節使賞賜嗎?將河南道河北道都給她?讓她兼任三道節度使? 可他總覺得哪里不對,橫豎不能安心。 直到太子妃的一句話點醒了他:【賞賜這種事,當然要賞人家沒有的呀,如今誰不知道河南道河北道已經是常節使的了?】 李智覺得太子妃言之有理——對,要給常節使本身沒有的! 常節使沒有的,而他有的…… 李智顛來倒去地想,終得出一個答案:那不就是……皇太子之位嗎? 他將這個想法喃喃著說了出來,只見太子妃被驚艷到眼睛大亮,連道此乃“一舉兩得”之策。 第一得自然是可以向常節使表忠心,第二得則在于,卞春梁要殺太子,榮王也要殺太子,想登基的人都要殺太子……那他不做這太子,不就安全了嗎? 要知道,主動不做和被人扒拉下來,那是兩碼事! 最后,魏妙青不忘拍拍李智的肩膀,稱贊道:【我就說你很擅長活命吧,這樣絕妙的法子都被你想到了!】 于是這樣天大的一件事,就被二人這樣愉快并偷偷地決定了。 決定之后,要如何實施,也是個問題。 李智也是在一刻鐘前,才真正鼓足勇氣,選擇在此時說出來。 他很清楚自己的斤兩和臉面,過了今日,他只怕根本沒有辦法同時聚集這么多人。 而此事必須要在明面上敲定,他若私下提及,大臣也好圣人也罷,各方各有思量,必然不會給他在人前開口的機會…… 思來想去,就是今日了! 趁著節使的歸宗大典,他務必要將自己從皇太子的位置上扒下來! 李智從未這樣堅定地對待過一件事,但遲遲聽不到圣人的回應,他已然滿身冷汗。 眾官員之聲各異間,忽有蒼老飄渺的笑聲響起,那聲音欣慰道:“太子殿下愿順應天意,乃是蒼生之大幸也?!?/br> 說話的在場唯一位于政治立場之外的局外人,天鏡。 他不避世,也不避嫌,仿佛只代天意說話,正如他今日出現,先言此地有龍氣現世,之后便見天顯祥瑞。 他不直接處在政治叢林之中,但他的話卻必然會帶來一定的政治影響。 因此,他的這句“順應天意”,讓很多官員便再難直接說出勸阻之言。 李智聞言心中甚是感激,趁機再次叩請。 不少官員悄悄看向天子所在。 至此,天子無可避免需要表態,哪怕搪塞過去,也需要幾句恰當的場面話。 但天子未曾搪塞—— 圣冊帝緩聲開口,看向李智,語氣里有一縷嘆息:“太子李智勝在足夠仁厚,這也是朕一直以來最看中他的地方……但他仁厚有余而膽魄不足,亦是不爭的事實?!?/br> “朕原本想,他還有足夠的時間來磨礪膽魄,但此時看來,卻是不能了?!?/br> 嘆息斂去,圣冊帝的聲音逐漸有力:“值此動蕩關頭,我大盛的確更需要一位有擔當有能力的儲君,才能令四方安心?!?/br>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天子看向了上方,徑直道:“朕如今既然尚是大盛天子,便責無旁貸當為大盛選立新任儲君——” “我大盛曾有選立皇太女之先例,而歲寧長公主為先皇血脈,出身正統,文韜武略皆備,堪為大盛儲君,可安天下民心!” “朕今日便做主,罷黜李智皇太子之位,另擇立長公主為皇太女——”女帝言畢,威嚴沉靜的視線看向突然寂靜的殿內諸人:“不知諸卿意下如何?” 眾官員神情多顫動震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