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1節
“不同于榮王十余年暗中經營,節使起勢不過短短數年,若于根基未穩之時貿然宣明身份,累積聲名是虛,成為眾矢之的為實?!?/br> “未行至高處,尚無自保之力,便將所懷寶物示出,如小兒持金過鬧市,只會招來殺身之禍——” “正明李氏血統,乃是大事中的大事,務必要有德高望重者與皇室中人出面證實,才能順理成章真正服眾。而節使若無今時之勢,換作從前,又有誰愿意承認節使的身份?那時等著節使的,恐怕是一紙冒充混淆皇室血脈的問罪書!” “姓氏一字之差,便是天地之別,若世人早知節使身份,各方勢力必將節使視作心腹大患,榮王府對待節使的手段,也絕不會如此前那般‘和風細雨’了——” “榮王府已然動兵又如何?”駱觀臨話至此處,有一聲擲地有聲的冷笑:“就是要讓他動兵才好!狡詐之敵者由暗轉明,既動兵便意味著大計方向已定,而再無更改方向的余地,看似占盡先機實則也被這先機束住了手腳,縛于人前明面之上!節使在此時正明身份,便可真正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此時此刻,天時地利人和皆備,如何不是最好的時機?!” 隨著駱觀臨一席話落音,堂內眾聲鼎沸,恍然附和聲無數,皆贊主公沉穩英明,人心一時澎湃沸騰到了頂點。 “依節使之令,速傳告四下,節使將設歸宗大典——”駱觀臨目色堅毅,向上側方做拱手之態:“遂迎天子,入太原!” 他話中是“迎”而非“請”,并無相商的打算。 官吏鄭重應下,眾聲依舊嘈雜間,駱觀臨大步而出。 一名官吏跟上詢問:“先生要親自去面見天子?” “天子與儲君處,爾等使人傳告即可——”駱觀臨腳下未有停留。 如今的天子哪里值得他親自去請,他要去見一位更重要的人。 駱觀臨坐上馬車,趕去褚太傅處。 車內再無方才的喧囂人聲,猛然清凈下來,卻讓人心間的喧囂愈發無處躲藏。 駱觀臨緩緩呼出一口氣,盡量平復著劇烈涌動著的心緒——節使竟然果真采納了他那個大逆不道的提議,就此答應冒充李氏血脈! 這個大逆不道的想法,是駱觀臨特意為自家主公與榮王對峙而量身定做的——想要削弱對手的優勢,最好用的辦法便是將對方的優勢據為己有,唯有如此方能徹底拉平差距。 身世與血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鴻溝,既然天然不可跨越,那便索性人為填平它! 節使如今以雄踞之姿,得以手握話語權,便理應擅用,利己而利蒼生,彌天大謊又如何? 姓氏為字,造字便是拿來用的,節使僅用此“李”之一字即可免去千萬萬生靈涂炭,依他看來,這分明是“李”姓之幸,榮幸之至也! 且節使與榮王對峙,也算是為李家清理不肖子孫了,收些報酬也是應當。 至于歸宗大典選在太原也無不妥,雖說冒充人家后人,還在人家祖根兒墳頭上大肆吹打慶賀的舉動略顯囂張……但節使也是出于天下大局而慮,榮王不是號稱要迎回天子與儲君嗎,天子儲君即將移駕太原,且迎去吧! 駱觀臨心間激蕩而暢快,忽然想到袖中那封單獨給自己的信,這才顧得上拆開來看。 信上是熟悉的漂亮字跡,說到認祖歸宗之前,寫信之人先驚嘆贊賞了駱觀臨選擇不動兵,而迎天子與儲君入洛陽之舉,將此稱之為:【先生未費一兵一卒,僅以一計,便與榮王府平分功與利,實乃大智大妙也?!?/br> 又言:【得大才如先生者,實為吾三生之幸?!?/br> 看著那些贊譽之言,駱觀臨面色無波,一目三行掃過,在看到后面的話時,神態卻忽然怔了一下。 他這主公沒別的,向來很擅長夸人,夸罷他在洛陽的種種決策,又夸起他那大逆不道的提議,但夸贊只是開場白,之后她言:【先生之提議甚妙,深得我心,恰與我之打算不謀而合?!?/br> 又言:【先生德行厚重,卻愿為我行欺世之舉,此心叫我觸動非常?!?/br> 再言:【不過巧得很,我剛好是李家人,先生不必為我而向世人行騙了?!?/br> 駱觀臨怔然驚愕片刻,了然抬眉——這就開始習慣上新身份了是吧? 噢,是當如此,真正高明的謊言,理應先騙過自己,再騙世人。 說來,方才他向那些同僚們解釋“節使先前何以秘而不宣”以及“節使何故選擇在此時宣明”時,也頗有種越說越真,就連自己也要信了的感覺,有一剎那,他甚至覺得節使真的就是李家人,真的就是這樣思慮的…… 不,不是他覺得,而是這就是真的! 從今日起,此事只能是、也務必是真的! 駱觀臨心間一派清明堅定,向車夫催促道:“再快些!” 馬車很快來到褚家人的住處,駱觀臨下車后便快步而行,去見褚太傅。 路上,駱觀臨想了許多,他猶豫要不要將“真相”透露給太傅,他可以蒙騙世人,但恐怕騙不過太傅…… 哪怕太傅已允諾會傾力相助,但此事事關皇室血脈,他若道出“實情”,太傅不見得會答應。 種種思索下,駱觀臨決定上來先不透露太多,先探一探太傅的態度再見機行事。 不料,他見到太傅時,卻見這老人家正使喚著仆從收拾行囊。 駱觀臨匆匆行禮,忙問:“太傅要離開洛陽?” 莫非太傅聽到風聲了?一眼識破?要怒而離去? 褚太傅抽空看向來人:“不是要去太原?” 駱觀臨錯愕間,只見老人從袖中抽出一封信箋表示自己都已經知道了,并道:“老夫趕路緩慢,先行一步,省得耽擱你們年輕人趕路!” 說著,又向仆從道:“再去催一催車馬備妥沒有!” 信是半個時辰前收到的,動身事宜是信放下的那一刻開始安排的。 此刻,老人家腦子里只有一道聲音——那倒霉學生,總算是要讓他見上了,哼! 見太傅竟是一副去心似箭的模樣,駱觀臨一時竟不確定這老人家究竟是否清楚此去太原的原因…… 但見被老人拿在手中的那封信,駱觀臨還是決定閉嘴,他雖然不知道節使她在信中說了什么天花亂墜之言,竟讓一向難以請動的太傅如此迫不及待,但……先將人誆去再說吧! 駱觀臨從此處離開時,褚太傅已然坐上了離開洛陽的馬車,褚家人不放心,強行塞了話最少的兩個孫輩跟隨侍奉。 與此同時,姚翼坐于書案后,看罷來信,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來。 認祖歸宗—— 姚翼對這四字已有心理準備,早在京師還未被攻陷時,他那等閑不給他寫信的女兒,便曾從江都遞了信回家,向他印證她家主公的身世,并提醒他“早做準備”。 局面已發展到了這一步,姚翼自然談不上不愿意,只是他依舊困惑——九娘怎就生出了這樣一個能將天捅出窟窿來,又能單手將天撐住的閨女呢? 這孩子……背后當真沒別人嗎? 那就去太原看看吧。 即便孩子不寫信,如此大事,他這做舅父的也總該在場的。 姚翼起身,遂也趕忙讓人收拾行囊。 短短半日內,常歲寧那一封傳書便已在洛陽城官員間迅速傳開,如同春夜蛟電,所到之處引起一陣陣驚雷,劈出萬道飛火。 此刻,相比于下方官員們激烈非常的反應,李智的神情顯得格外呆滯。 見太子這個時候竟然在走神,一名官員急喚道:“殿下!” 李智猛地回神:“嗯,那……何時動身?” 這任憑人呼來喝去的模樣更是叫官員們心口一梗:“殿下真想去太原不成!” 李智神情為難了一下:“想去與否……重要嗎?” 難道這件事的決定權不是在常節使手上嗎? “……殿下!”官員痛心道:“常歲寧妄圖混淆皇室血脈,什么李氏血統,顯然是假的!” 李智的神情更為難了,真假與否……重要嗎? 眾官員們慷慨激詞之際,一名官吏從外面進來,面色有些發白:“……府衙又使人前來傳話,讓太子殿下與諸位大人早作準備,道是最遲三日后便要動身啟程前往太原了!” “她這分明是要強迫我等去太原為她見證!”一名御史拿寧死不從的語氣道:“此舉置儲君體面于何處!狼子野心,欺人太甚!” 李智欲言又止。 太子妃說過,很多時候,體面是人自己爭來的——若是他主動配合前往,又何來強迫與不體面呢? 這話李智沒敢說,他委婉地道:“不如先問一問圣人的意思吧?!?/br> 第589章 捍衛自己被騙的權力 跟隨太子的這些官員們,自來到洛陽后,已經很少再過問“圣人的意思”。 但他們此時都很清楚,此次情況特殊,是否要去太原,或者說……真被逼著去到了太原之后,要如何應對常歲寧,以及還有一個極微小的可能——常歲寧是李氏血脈的說法,究竟是否完全是空xue來風……? 這些擺在眼前的迫切問題,都需要去商議印證。橫豎明面上他們也不曾和馬相一黨撕破過臉,眼下事關重大,還是先去圣人那里走一趟再說。 圣冊帝來洛陽之后,便一直臥病在榻。 朝廷用于討伐山南西道的兵馬遲遲無法召回,而昨日榮王動兵的消息傳來,那十余萬朝廷兵馬也在榮王大軍之中…… 圣冊帝很清楚,這些兵馬即便打著與榮王一同“討伐卞賊、迎取天子”的名號,但既已為榮王所用,她再想拿回來的可能便微乎其微了。 得知這個消息過后,牽動了心疾的女帝一整日未能進食,夜里一直昏沉著,直到今晨才勉強進了半碗粥。 正如李智此前所察覺的那樣,山南西道的戰事和兵馬是支撐著女帝的最后一口氣。 而今那一口氣散了,從來不知疲倦的天子終于倒下了。 皇權仿佛是她的力量之源,眼下那源頭幾近枯竭,她便也失去了力量的供養,以rou眼可見的程度在衰老枯朽著。 馬行舟進來拜見時,看到披著外袍,靠坐在床頭,盤起的發髻又添了銀白的女帝,有一瞬間甚至猶豫著要不要將消息告知。 但這不忍只是一瞬,他十分確信陛下從來不是一位情愿被蒙在鼓中的帝王,輪不到他這臣子來自作主張。 虛弱的身體并未讓女帝丟失對氣氛變化的覺察,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卻依舊吐字清晰:“馬相,今日外面出了何事?” “回稟陛下……”馬行舟抬手執禮回話,盡量平靜地道:“常歲寧今日傳書回洛陽,自稱是李氏皇家血脈,要在太原認祖歸宗昭告天下,并讓陛下與太子前去見證觀禮?!?/br> 殿內侍奉的宮人無不垂首屏息,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一片寂靜中,久久未聽到圣冊帝回應,馬行舟將執禮的手再度壓低,正要開口詢問時,天子的聲音慢慢響起。 “也好?!蹦堑缆曇舻蛦∑届o,沒有意外也沒有動怒:“她要朕去,那朕便去看一看?!?/br> 馬行舟抬首:“陛下,此一去太原,只怕……” 京畿已失,陛下在洛陽雖然也受制于人,但地處中原的東都洛陽至少尚有政治根系可以活動,可太原不同,太原即便是龍興之地,卻是李家的發源處,不是陛下的。 且太原歸并州管轄,而并州皆在崔璟控制之中—— 圣人一旦去了太原,所有的政治根系必然都會慢慢枯死,只怕便再難回來了…… 這與放逐又有何異? 有朝一日,放逐二字竟出現在了天子身上…… 在此時機“認祖歸宗”,并借機公然放逐天子,旁觀李隱去討伐卞春梁卻又進一步拖慢李隱登基的腳步,這便是那常歲寧做出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