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0節
鐵騎臨近靈州城門前,便有序地慢了下來。 即便如此,也給靈州城的守衛帶來了莫大震動與驚慌。 但見最前方是懸掛著白綢的棺木,大多數守衛心下便稍保留兩分鎮定。 岳春言很快上前,與他們說明城外師大雄之變的經過。 那些守衛們反應各異。 岳春言知道,他們當中亦有師大雄的人在,但軍中之所以能形成勢力上的牽制,便說明勢力分布大致相等,那些師大雄的眼線便也不敢輕舉妄動。 更何況,有兩萬鐵騎就在城下。 岳春言讓守衛打開城門,迎父親的靈柩入城。 一眾守衛自知決不可將節使靈柩阻之城外,但卻仍有些猶豫。 無論何處城池,若非戰時,大軍多數都會駐扎在城外軍營,他們靈州城中此時也并沒有多少守衛兵力,而城下這些鐵騎數目太過龐大。 這時,常歲寧讓人上前傳話表態,她只讓一千騎兵護送魏叔易入城。 隨著常歲寧令下,余下的騎兵隊伍果然往后方撤去了一個安全的距離。 如此,靈州城門才終于被緩緩打開。 靈柩先行入城,魏叔易等人慢后一步,常歲寧坐在馬上,與魏叔易道:“城內便交給魏相了?!?/br> 此番魏叔易展露出的智謀膽魄以及更勝從前的心性,讓常歲寧得以相信,只要他能順利入靈州城,便可最大程度安撫平息人心。 入城的路上,常歲寧已得知,朔方軍中三大副使,今日皆在城內等候岳光的靈柩回城。 但此時,這三位副使,大約只剩兩位仍在城中了。 所以,常歲寧含笑與魏叔易道:“魏相且去說服城中兩位副使,另一位由我來設法說服?!?/br> 魏叔易會心一笑,與她道:“魏某必不負節使所托?!?/br> 他此時入城,為得不再是不負朝廷,而是不負她。 為朝廷而來的魏叔易,此時本應死在雪中了。 常歲寧看向一旁的岳春言及其身側負傷的朔方將士,道:“諸位,魏相的命今日是我救的,我不允許他在靈州城中出任何差池?!?/br> 她沒有任何威脅之言,卻叫眾人心中一凜,少年人立時抱拳道:“請常節使放心,魏相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有人膽敢傷他,除非踏過我岳春言的尸首!” 第569章 不喜歡太容易得手的東西? 岳春言雖年少,但他是岳光長子,他允諾的誓死相護,在特定的局面下是很有分量的。 城中的將士不會不顧這個小少年的安危,否則便會在朔方軍中擔上惡名。 而岳春言相信,他帶著人證入城,其余兩位副使在知曉師大雄所為之后,自然知道何為輕重是非。 聽得這句承諾,魏叔易覺著自己腦門上算是貼了道保命符。 再看向那一千騎兵,便又在心底改口:是貼著兩張才對。 臨分頭前,常歲寧與岳春言道:“我想向岳郎君借一樣可代表岳家的信物,和一個可代郎君向朔方軍說明今日城外之變的人?!?/br> 岳春言稍作猶豫后,從懷中取出一枚銅符,雙手遞向馬背上方的常歲寧:“此乃家父銅符?!?/br> 常歲寧先道了句“多謝”,才接過來。 岳春言看向身側一名中年武將:“冀叔……” 那臉上尚有血跡的武將會意,向常歲寧抱拳:“在下冀忍,乃岳節使府中部曲,愿隨常節使前往!” 常歲寧:“有勞?!?/br> 魏叔易與岳春言等人入城之后,靈州城的城門便再次緊閉。 守衛皆有所感,今日的靈州,注定不會平靜。 他們大多數人只盼著,這份動蕩能盡可能地小一些。 而比起內亂,那些立于城樓上方的守衛,此刻心中的不安更多卻是來自正被他們目送遠去的外來騎兵。 他們至今不知,這些仿佛從天而降的騎兵究竟是怎么來到的靈州。 他們更不知,那位傳聞中已然據下了東都洛陽,并一路橫掃河北道的常節使,她出現在此處的來意,究竟又是什么?她的態度,似乎并不是那么地具有侵略性。 常歲寧正率軍往西南方向而去。 朔方軍營位于靈州城外西南處,正是那些行截殺之舉的朔方叛軍冒出來的方向。 師大雄—— 常歲寧坐在馬上,注視前方,在心中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師大雄此人便是戴從口中那位“資歷威望有余卻起了異心”的朔方軍中副使。 而戴從提到的另一外人選,薛服——常歲寧已向岳春言探聽過,此人此時就在軍中。 岳春言聽常歲寧問起薛服時,稍微反應了片刻,才想到是哪個人:【常節使說的莫不是程副使手下的那位薛將軍?】 見常歲寧點頭,岳春言向朔方軍求證罷,確定了薛服未入城,近日一直都在軍營中。 而岳春言的反應間接證明了戴從的話:薛服在朔方軍中尚且缺少聲望。 朔方軍中設有三名副使,除師大雄外,另有靳、程兩位副使。 其中的靳副使本乃文士出身,是多年前受朝廷指派前來,協助朔方節度使料理軍務。 這些年來,這位靳副使行事謹慎,從未出過紕漏,岳光生前也很信重他。此人在軍中雖不比師大雄那般得人心,也極少上戰場打仗,但因為岳光的信任,手中便掌握著諸多軍中要務,軍餉也歸他調配。 岳光在京中出事后,朔方軍中對朝廷起了逆反之心,師大雄暗中試圖借靳副使的出身來歷挑起軍中敵對之心,雖然造成了一定的影響,但在種種制衡之下,并未能就此全部削奪去靳副使手中軍務。 另一名程姓副使,資歷比師大雄更老,但他年事已高,年過六十,一身戰傷,岳光的死訊傳回靈州之后,他更是大病了一場,面對軍中亂象,雖心有余卻力不足。 薛服自幼受這位程姓副使收養,得其栽培,算得上半個義子。 薛服十七歲跟隨程副使赴沙場殺敵,至今已有八年之久。 在程副使看來,薛服的天資雖算不上十分出色,但勝在心性不驕不躁,為人處事從不張揚,能夠沉下心來磨礪,更可貴的是,他身上有擔當之氣。 八年說長很長,但和那些世代扎根關內道多年、習慣排資論輩的武將相比,二十五歲的薛服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程副使本有意將人帶在身邊再耐心磨礪數年,若再能立下幾場出色的戰功,之后便可穩妥地接任他的副使之位,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岳節使橫死京中,關內道風云忽變…… 薛服正讓人探查軍中異動。 他查到有四千士兵擅自離營,而負責調動那四千士兵的部將卻矢口否認,直到薛服讓人清點罷軍中人數,那部將才拿渾不在意的態度道:“噢,想起來了,是調了四千士兵外出巡邏?!?/br> “以四千士兵外出巡邏?”薛服正色質問:“四千士兵半日未歸,彭將軍卻如此散漫待之,莫非是忘了擅自調兵乃是重罪嗎?” 那彭姓武將冷笑一聲:“我奉師副使之令行事,豈輪得著你來過問?!?/br> 他是師大雄的部下,這在軍中從不是秘密。 “岳節使生前曾定下軍規,凡動兵千人以上,皆需節使令下,或由三位副使合令示下,單憑師副使一人之令,并無權調動四千士兵——此為違背軍規之舉?!毖Ψ奸g現出兩分冷意:“還請彭將軍如實告知那四千士兵去向!” 彭姓武將嗤笑,瞇了瞇眼睛,看著面前的年輕人:“你算個什么東西,也敢問師副使之罪?” 言畢,根本不理睬薛服的質問,轉身便要大搖大擺地離開。 下一刻,卻聽身后傳來薛服的斥令聲:“彭武擅調兵力,藐視軍規,將其拿下!” “是!” 忽然被幾名士兵押下的彭武勃然大怒:“你這雜種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論我的罪!” 薛服面色不改,取出一枚令牌:“我奉程副使令暫理軍務——” 彭武還要再罵時,身后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行禮聲。 緊接著,一道粗啞威嚴的聲音響起:“薛小將軍好大的威風,竟逞到了本副使的人身上!” “師副使?!毖Ψ鬼?,向來人拱手:“在下不過是在詢問那四千士兵的去向而已?!?/br> “老子動兵平亂,輪不到你這小兔崽子指手畫腳?!睅煷笮凵硇慰?,面上橫rou幾分松垮,生一只酒糟鼻,鬢角邊胡須雜亂卷曲,一雙眼睛根本不曾正眼注視薛服,轉身自顧下令:“即刻點兵三萬,隨本副使前去平亂!” 說著,向那幾名押著彭武的士兵抬手揮了揮,那幾名士兵察覺到威懾,猶豫了一瞬,還是松開了彭武。 彭武轉了轉酸疼的手臂,眼神譏諷地瞥向薛服。 薛服因師大雄的話心下微驚,上前數步,擋在了欲就此離去的師大雄面前,抬手抱拳。 師大雄定定地看著他。 “敢問師副使,平亂之說從何而來?亂起何處?” 師大雄聲音平直:“有數萬騎兵忽然闖入我靈州界內,此乃十萬火急之事——” 薛服眼底赫然一驚:“數萬騎兵由何處而來?” 說著,他也回望向師大雄的眼睛:“據在下所知,靈州邊界之地,一直是師副將的人馬負責巡邏,怎可能會有數萬騎兵悄無聲息踏入靈州界內?” 師大雄眼底終于流露出一絲危險的不耐:“怎么,你是覺得本副使在危言聳聽嗎?還是說,你疑心這數萬騎兵是本副使蓄意引狼入室?” “在下只是認為此事多有蹊蹺之處?!毖Ψ琅f不曾讓路,正色道:“師副使既然是從城中歸來,必然是聞訊回營,既如此,程副使與靳副使定然也已知曉此事,而如此動兵大事,兩位副使必有令下——只要師副使示出三大副使動兵之令,在下定當竭力配合?!?/br> 他思路清晰,雖被那“數萬騎兵入境”的說法震住,卻依然察覺到了師大雄此時點兵的異樣用心。 且薛服自認冷靜下來想了想之后,更偏向于認為這數萬騎兵襲至的說法并不可信。 數萬騎兵入關內道,怎能做到一絲風聲也不曾走漏? 且何處能夠調動數萬騎兵? 放眼大盛,集一道之力能湊出數萬騎兵的也是少見。便是兵種最為強悍的玄策軍中,騎兵也僅有三萬,且其中多為輕騎,重騎兵尚不過萬。 多產戰馬的隴右,所擁固定騎兵也僅萬余人,戰時的騎兵多數是從附近的游牧部落臨時征召。 而據他所知,淮南道常歲寧倒是因占據了在海外牧養戰馬的優勢,使得近年來江都騎兵數目得到大幅增長,但即便如此,據聞她此次出兵洛陽,也“只”有兩萬騎兵,其中大多數也是輕騎。 一匹戰馬的花費可抵三名士兵,而一名騎兵通常要配備兩到三匹戰馬,大盛馬政難興,他們朔方軍作為邊防重地,如今也只有八千騎兵。 時下局面動蕩,擁千名騎兵者,即可稱霸一方。 有此前提在,薛服才會認為師大雄口中的數萬騎兵逼境之說不切實際。 覺得不切實際的不止是薛服,就連師大雄本人也這樣覺得——他到現在都覺得此事邪門兒的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