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2節
她的眼睛很平靜,卻叫那內侍總管通身立時掀起一層冷汗,趕忙躬身垂首道:“是……奴這便讓人傳告京師,向圣人稟明節使收服洛陽,誅殺逆賊之大功!” 他維持著躬身揖禮的動作,卻未聽到常歲寧半字回應,片刻,只從余光內看到她抬了腳離開。 這時,殿宇側方響起了范陽王父子凄厲的慘叫。 內侍總管打了個寒顫,不多時,便見一行士兵抬著兩具已沒了動靜的尸身走了出來,內侍總管遙遙看了一眼,看到了范陽王垂落的手臂與衣袍,及地上留下的點點血跡。 內侍總管來不及為任何人感慨,趕忙交待道:“快……將血跡速速清理干凈!別礙了常節使的眼!” 交待罷,他忙又跟上常歲寧,連諂媚都透著別樣的小心翼翼:“常節使一路辛勞,奴讓人為節使備下了洗塵解乏的湯浴,膳食也在準備了……” 常歲寧沒有拒絕,在宮苑中沐浴更衣后,用罷了飯食,便倒頭睡了一覺。 那內侍總管讓人在內宮中,為常歲寧提早收拾出了一座宮殿,僅次于帝王所居的正殿。饒是如此,內侍總管私下仍有些惴惴不安,聽聞常歲寧并沒有說什么,很是隨和地住下了,不由大大松了口氣。 常歲寧一覺醒來時,殿外的天色已經暗下。 睜開眼睛披發坐起身時,入目乍然見得寢殿中諸多只屬于皇家宮城的制式陳設,常歲寧有著一瞬間的恍惚,神思游離了片刻,才重新歸位到今夕此時。 “節使您醒了?!?/br> 一名穿著常袍的女兵走上前來,遞給常歲寧一盞茶后,稟道:“一個時辰前,郝將軍和康校尉皆進了城。午后時,錢先生他們也到了……大人可要見一見嗎?” 常歲寧坐在榻邊喝了半盞茶,搖頭道:“不急?!?/br> 薺菜和阿妮帶回來的必然是城外范陽軍軍營里的俘兵以及收繳所得糧草軍餉的數目,而駱先生他們既然到了,自會和薺菜主動交接并安排接下來的瑣事,不必她主動事事過問。 常歲寧放下茶盞,打了個呵欠,起身隨手扯下屏風上不知哪個宮人送來的嶄新羅衣,道:“去唐將軍那里問一句,事情辦成了沒有,若是已經辦妥,便讓人來見我吧?!?/br> 女兵應下,退了出去。 不多時,一名形容狼狽的錦衣少年人被帶了過來。 少年人一瘸一拐地行入殿內,見得披著寬大月白色羅衣,一頭青絲只拿一根緞帶系起,姿態隨意地盤坐在矮幾后方的常歲寧,因許久不見覺得眼前人變化頗大,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才紅了眼眶,嘴一癟,抬手施禮下去,聲音里帶著哭腔—— “我就知道師父不會不管我的!” 第553章 你正常時不長這樣? 常歲寧聽他這哭音,覺得好笑:“你是為我辦事,我豈會不管你?!?/br> “話不是這樣說的,我是自愿為師父辦事的!”崔瑯咧嘴說罷這一句,看著常歲寧帶笑的神情,不由道:“許久未見,師父實在變了許多……” “崔六郎也大有長進?!背q寧看向一旁的椅子,示意他:“你有傷在身,坐下說話吧?!?/br> 崔瑯“嘿”地笑了一聲,撓了下后腦袋:“實話不瞞師父,我如今都有些不大敢與師父同坐說話了?!?/br> 他這聲師父,起初喊來不過是為了打馬球,再有便是存了想替自家長兄撮合姻緣的私心,如今回頭看,儼然是玩鬧居多。 那時他待常歲寧固然也有幾分敬重,但多是出于“常娘子很擅長打人”這一茬,多少也沾著少年人愛起哄湊熱鬧的心思。 而此時再見常歲寧,哪怕崔瑯對她的諸多事跡早已耳熟能詳,但聽歸聽,真正見到的這一刻,感受卻又大有不同…… 她的樣貌的有所改變,臉頰上最后一絲稚氣已消失不見,少年氣息仍存,皮相貼骨,而骨相愈發清晰深刻,秾麗的眉眼間又多添了一縷迫人的英氣。 但在崔瑯看來,最為醒目的卻是她周身散發出的氣勢。 她隨意地盤坐在那里,不曾刻意端正身形,僅披一件寬大羅衣,頭發也未曾梳髻挽起,就那樣隨手系在腦后,甚至有幾縷松散垂落——這在外人眼中,絕不是可以拿來見人的模樣,可她并不曾給人絲毫“失儀”之感。 此時她坐在那里,仿佛早已脫離一切世俗禮法的框架,無人會去質疑挑剔她,她亦不必再迎合淺表的禮數規則,而化身成了禮數規則的制定者。 她未有刻意顯露威儀,但威儀二字似已經與她的名字融為一體,她什么都不必做,氣勢已如月光傾灑,無聲如影隨形,叫人無法忽略。 崔瑯恍惚間覺得,這甚至不是“長進”,理應沒有哪個人能在數載間有如此長進……更像是原本隱藏在層云之后的烈日,在某一日突然迸現出萬里金光,破云穿風而出,向世人萬物顯露出了本相。 從前在京師時,她那些屢屢惹起風波,叫人驚嘆的舉動,現下看來,不過是一縷微弱寸芒。此時這刀光血影而又至高磅礴的權力場,才是真正與之契合的棲身處。 崔瑯這諸多紛亂感受與沖擊,只在一瞬而已,他“嘿”地一笑,緊接著道:“但師父既然叫我坐,我縱是叫一身冷汗淹了去,只要人還沒被沖走,那我就穩穩坐著!” 見他嬉皮笑臉地坐下,常歲寧一笑——這便是崔瑯有別于常人的長處所在了。 “此次吃了不少苦頭吧?!背q寧看著崔瑯的右腿,問道:“傷得重不重?可請醫士看過了?” “都是些皮外傷,不急著看醫士!”崔瑯說著,牽動了嘴角的傷口,輕“嘶”了一聲。 他嘴上說得輕松,但青紫的嘴角,微散亂的發,尤其是那一身狼狽凌亂的衣袍,幾乎處處都寫著三個字:我好苦。 崔瑯來得的確匆忙,但換件衣袍的時間還是有的,唐醒也讓人備下了衣物,但崔瑯以“不可叫師父久等”為由拒絕了。 唐醒哪里又能不懂——對方不愿換下的與其說是衣袍,倒不如說是吃苦的證據。 此刻崔瑯從頭到腳都貼滿了證據,話中也有:“傷倒是沒怎么傷著,就是那范陽王瞧著寬厚,卻著實陰險,竟讓一名閹宦以腐刑脅迫徒兒……” 他活脫脫一副“身體還好,但心靈受創”的后怕模樣。 聽聞崔瑯這險些成了太監的經歷,常歲寧沉默了一下,才問:“他們可是在逼問洛陽城中與你傳遞消息的暗樁下落?” 崔瑯點頭。 常歲寧:“不怕嗎?” “說實話,有些怕……”崔瑯真心實意道:“但我尋思著,煽動范陽王不過只是第一步,他殺不殺得成段士昂還未可知,這差事我能不能辦得成且不好說,若再暴露了暗樁小哥的下落,那豈非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嗎?” 說著,神情添了兩分神氣:“再說了,我料定李復也不敢讓人真的傷我,他還得拿我來同師父談條件呢!” 這份篤定,同樣源于他對常歲寧的信任。 常歲寧含笑點頭,眼睛里不乏肯定之色。 許多道理誰都明白,但能做到冷靜分析,理智執行,卻并不容易。 “此次我能順利收復洛陽,崔六郎功不可沒?!背q寧認真道:“我要代我軍中將士與洛陽上下,同你道一句謝?!?/br> 崔瑯忙擺手:“這話就過于抬舉我了……此次無我,師父也照樣辦得成此事!” 常歲寧沒有否認崔瑯的說法:“固然辦得成——” 隨后,她坦誠道:“我雖早有打算,但想避開段士昂的耳目,找出他與榮王府往來的證據,離間他與李復,卻不是一件容易事?!?/br> 做這件事的人選很重要,若無崔瑯,此事想要順利執行,從布局到挑選人手,至少還要遲上半月。 動亂之際,每一日都可能有人在新的變故中死去,半月的時間何其寶貴。 常歲寧不是用了人辦事,回頭還要貶低打壓對方功勞的人,她笑看著崔瑯,道:“事情辦得漂亮就是漂亮,這是事實?!?/br> “你不是我軍中將士,我無法論功獎賞你什么?!背q寧道:“但若有我辦得到的事,你只管與我提?!?/br> 崔瑯眨了下眼睛,一句“那師父能給我家長兄一個名分么”到了嘴邊,又自覺太過冒昧,遂被他強行咽了回去。 他咧嘴笑道:“為師父辦點小事而已,豈敢邀功?!?/br> 頓了頓,才道:“但我確有一件,想請師父成全……” 崔瑯看向坐在那里的常歲寧,眼底多了兩分鄭重:“我想跟隨師父行事?!?/br> 常歲寧微抬眉:“令祖父答應嗎?” 崔瑯坐直了身子:“做徒弟的替師父辦事,天經地義!” 在收攬人才方面常歲寧歷來沒什么道德規則可言,見崔瑯這般“離經叛道”,她也樂得如此,很痛快地點了頭。 至于崔家的感受么……若是可以,她倒是很期待崔瑯能多替她撬些人過來,若能將崔家搬空自是再好不過。 “替我辦事,腿腳得麻利?!背q寧笑著說:“回去歇息吧,我會讓醫士去替你看傷?!?/br> 崔瑯目的達成,心中很是安定歡喜,便犯了話癆之癥,雖是嘴上應著起了身,但腳下始終不挪步,從常歲安問到常闊,從江都問到海外,又說起“昔致遠”的身份與來信,很是唏噓感慨了一番。 末了,又問到崔璟:“……師父與長兄近來可有通信否?倒不知長兄此時如何了?” “他如今忙于應對北狄大軍,我與他也有數月未曾有書信往來了,不過我一直在讓人留意北境的消息,他暫時應當還好——” 崔瑯聽到這里,剛想再問些什么,只聽常歲寧主動往下說道:“之后有機會,我會盡快去看一看他的?!?/br> 這聽來似乎是很尋常的一句話。 但常歲寧的聲音很輕和,又很坦蕩,那句“會盡快去看一看他”,分明有著不曾掩藏的掛念,亦包含了別樣的保護與珍視。 有人在這樣保護珍視他的長兄,在他看來無所不能的長兄—— 這個認知,叫崔瑯忽而愣住。 他甚至并沒有任何想要調侃玩笑的想法,亦未來得及生出暗喜的心情,只覺得眼眶微微有些發燙。 好一會兒,崔瑯才道:“那……等師父去看長兄的時候,將我也帶上吧!” 一別數年,他真的很想念長兄。 “嗯?!背q寧點點頭。 崔瑯壓下了眼眶那莫名的熱意,露出笑容來。 該說的都已說了一通,話到此處,崔瑯覺得自己怎么著也該回去了,但他站在原處,仍是有些欲言又止。 這倒是不太符合他一貫的說話作風,常歲寧看在眼中,幾分明知故問:“還有旁的事?” 崔瑯定了定心神,看起來盡量自然地開口:“對了師父……喬小娘子她,在江都還好嗎?” 常歲寧輕輕抬眉,剛想說話時,一名女兵入內稟道:“節使,喬大夫來了?!?/br> 崔瑯還在等著常歲寧的回答,乍然聞言,沒顧得上多想。 常歲寧頷首:“讓阿姊進來吧?!?/br> 崔瑯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阿姊? 喬大夫? 等等——! 他猛地反應過來,伸手指向殿外:“喬……喬小娘子?” 常歲寧點頭:“綿綿阿姊一路隨軍來此?!?/br> 崔瑯神情幾變,看了看自己殘破的衣袍,余光里是垂落的散發,只覺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一時恨不能遁地才好,聽到殿外隱約已有腳步聲靠近,他心急如焚,趕忙向常歲寧道:“師父……我今日這般模樣,在喬小娘子面前怕是有失禮儀!” 常歲寧輕“啊”了一聲,見她時不怕有失禮儀,要見阿姊倒是失上了。 崔瑯已向她求道:“……師父,待會兒喬小娘子進來,我便退下,您莫要戳破我的身份便好!” 那日他離京時,他雖說是從車窗內探出腦袋讓喬小娘子看了一眼,但想來喬小娘子也是不曾看清的—— 故而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此次既是他與喬小娘子久別重逢,亦是二人初次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