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節
“這倒是!”王岳恍然一笑,閑談般往下說道:“世人多為財,不為財者,便多為聲名權勢……” 王岳說著,理了理短須,道:“然則我觀大人,卻也非后者。誠如你方才所言,財只不過是大人行事的手段,依我看來,聲名權勢之于大人亦是手段爾,大人并非癡迷眷戀權勢之人——” 話至此處,感慨道:“大人真正所求,是為民,為萬民?!?/br> 聽王岳此言,駱觀臨看向前方:“然則此等人,世間無幾?!?/br> 王岳抬眉,哈哈一笑。 駱觀臨轉頭看向他,皺眉問:“有何值得發笑之處?” “觀臨啊?!蓖踉缐旱吐曇?,眼中帶笑:“你只道世間無幾,可沒說大人不是此等人?!?/br> “……”駱觀臨轉回頭去,目不斜視繼續往前走。 王岳卻又湊上來低聲問:“觀臨,不走了吧?” 駱觀臨不置可否地反問好友:“……你起初尚且擔心她存反心,若她果真造反,你走是不走?” 王望山彼時很憂慮誤上一條兇險的賊船—— 王岳想起此事,笑著道:“記得那時你還寬慰于我,說大人上面尚有父兄可以壓制于她,讓我不必過于擔心……” 他話說到這里,駱觀臨也忍不住發出一聲笑音。 今時再觀昔日之言,便覺得實在可笑,他那時是何來的信心,竟覺得她的父兄是可以壓制得了她的? “看來那時你也只是霧里觀山,只當大人乃是一小丘……”王岳道:“殊不知,卻是座巍峨的山巔巨嶺啊?!?/br> 駱觀臨沒有否認這個說法。 王岳這才笑著搖頭,遲遲答道:“我不走?!?/br> 他道:“如今世道多戰火,唯有江都見清明……你我皆知,這并非偶然之下的運氣?!?/br> “世事變幻莫測,自入江都之后,我之想法也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著……”王岳拿下定結論的語氣說道:“今我所感,大人所行之道,即為天下正道,沒有不跟從的道理?!?/br> 駱觀臨:“自古以來,每個反賊的擁躉,大抵都是這樣想的?!?/br> 王岳輕“嘶”一聲,轉頭看向好友:“果真?論起為反賊之擁躉,我自不比你經驗深厚,你可莫要誆我——” “……”駱觀臨眼角一抽。 王岳“哈”地笑了。 駱觀臨也負起手來,無聲笑了笑,待往事顯然已釋懷大半。 王岳伺機又問道:“所以,走是不走了?” “暫時不走?!瘪樣^臨負手而行,語氣淡淡:“詩還未寫?!?/br> 王岳忙問:“又要寫詩?” 駱觀臨“嗯”了一聲:“受人之托?!?/br> 此番常歲寧親自趕往瘟疫之地,駱觀臨是不贊成的,并試圖勸說過。 但常歲寧心意已決,便與他道:【要去啊,若我不親自去,回頭先生為此事賦詩夸贊我之時,怎好做到真正言之有物?】 駱觀臨神情幾分莫名:【某何時說過要賦詩?】 常歲寧道:【我現下正要托先生賦詩啊——待我辦成此事,還望先生不吝賦詩揚我美名?!?/br> 又很認真地提出無理無恥的要求:【屆時我若出了兩分力,還望先生在詩中夸大為十分——只是不知先生可會覺得吃力?】 是將好大喜功,沽名釣譽寫在了明面上,半點遮掩都沒有。 然而,對此類人最是排斥的駱觀臨彼時聽在耳中,卻半點也生不出厭惡之情。 他想,大抵正是因為王岳方才所言,所謂聲名也不過只是她行事的手段,從來非她真正所圖。 “倒不知大人那邊如何了……”提到此處,王岳面上現出幾分憂色:“那么多的百姓都染上了瘟疫……想來局面必當格外忙亂?!?/br> 這樣大范圍的瘟疫傳播,放眼史書之上也是罕見的。 “朝廷派來的醫者也去了沔州一同救治患疫百姓……”駱觀臨道:“這也算是一件好事了?!?/br> 自京中而來的那些醫者,前些時日一直跟著欽差留在岳州附近觀望,直到常歲寧之舉傳到京師,圣人權衡之下,遂令欽差帶著醫者同去沔州醫治百姓—— 王岳低聲嘆息道:“大人此番,等同是逼著朝廷救治這些百姓……” 他家大人在沔州安置患疫百姓的消息早已傳開,反觀朝廷派去的欽差和醫者卻遲遲沒有動作,而若他們就此回京,朝廷在這件事情當中,又當如何自處? 即便天子否認了投毒之事,但各處的問責聲仍未能消止,卞春梁甚至依舊借此在大肆煽動民心…… 迫于局勢,天子只能嚴斥了軍中“安置百姓不力”的過失,并讓欽差帶著醫者們去了沔州救治百姓。 隨著收容的百姓越來越多,沔州正是缺人之時,常歲寧對這些醫者的到來也很歡迎——她即便待朝廷不滿,但百姓的安危更重要,如此關頭,她沒有理由拿百姓的性命去與朝廷在此事上別苗頭,置無用之氣。 王岳此時道:“觀此時局面,朝廷恐怕是想就此將真相混淆過去……” 他們都知道真相是怎樣的,始作俑者是何人,但朝廷和天子顯然打定了主意否認一切。 “可是死了那么多無辜的百姓……”王岳失望而無力地嘆氣,然而隔了片刻,卻道:“但我總又覺得,依大人的性情,應當不會答應——” 不會答應讓朝廷就此混淆揭過此事。 駱觀臨意味不明地道:“但那并不明智?!?/br> 朝廷要捂住此事,不外乎是挽救輿論,維護朝廷搖搖欲墜的威信。而若她堅持要揭開此事,便等同站在朝廷和天子的對立面,一個不慎,便很容易招來真正的大禍事。 總之,讓常歲寧出面來做此事,實是下下之策。 “我相信大人不會置之不理的?!蓖踉篮V定道:“且若換作是你,你必然也會去做?!?/br> 駱觀臨沒有否認。 王岳又笑了笑:“所以說咱們大人的行事作風,實則是很對你心意的。單憑這一點,你便是舍不得走的?!?/br> 王岳這句話中并無發現真相的恍然之感,反而像是早已看透了這一點。 駱觀臨意識到什么,轉頭擰眉問:“……你既已認定我不會走,何故昨日還在替我倒數離開之日?” “我這也是為了讓你早日看清心意嘛?!蓖踉酪荒樣眯牧伎?,笑著拍了拍好友的肩:“留下好,你我相互扶持的日子還在后頭呢?!?/br> 駱觀臨瞥他一眼,兀自拂袖而去。 王岳哈哈笑著追上去。 實則,他也是剛確信好友的心思沒多久——這份確信,要從祭海之日,署名錢甚的那首詩文說起。 王岳便是從那篇詩文中,窺見了好友的心態變化,那份變化,可謂是翻天覆地的。 近日,李獻的心態每日也都在發生著變化。 他率大軍于潭州外扎營多日,而潭州城內的局面,和他起初預想的并不相同。 卞春梁當日退出岳州城時,令患疫的士兵甚至是自己的長子為大軍開路,他率余下不足五萬大軍突圍而出,雖一路折損嚴重,但于卞春梁而言,卻也并非全無好的一面—— 卞春梁在路上折損的兵力,大多是體弱者,如此一來,便等同將患疫者再三篩除。 待卞春梁入得潭州之后,身側僅剩下萬余從岳州帶出來的士兵,而不久后,卞春梁又做出了一個殘忍的決策——他令人悉數斬殺了那陪他從岳州一路殺出來的萬余士兵,除了其中百余名出色的部將之外。 斬殺并焚燒那些士兵尸身之時,卞春梁披上喪服,拔劍自削下一指,并對天起誓,必讓朝廷血債血償。 他將此舉歸咎為朝廷失德,而他這樣做,是為了保護潭州內外的百姓不再受瘟疫之苦。 卞春梁設下祭壇,自跪其上請罪,并請來高人為那些亡靈超度。 此舉傳揚開,潭州城內外民心震動,立時又有不少勢力和百姓對朝廷失望透頂,而主動投向了卞春梁。 這是李獻如何也沒想到的局面——潭州城中瘟疫幾乎已被卞春梁以自斷臂膀的方式殺絕,反倒是他軍中被這延綿不盡的病癥所累!雖因預防得當,眼下致死率并不高,但也遲遲不見好。聽軍醫說,此病屬于由瘟疫演變而來的新病,務必好好休養,他便只有耐著性子養著,但近來藥材也逐漸出現了短缺……還不知要養到何時! 每日聽著外面傳回的消息,這一日,李獻再也坐不住了,強行從軍中點兵五萬,欲攻取潭州城。 而李獻前腳點兵離營,后腳他軍中帳前便有士兵高呼:“……有刺客!” 第495章 您想傷幾成重? 隨著這聲喊,守在李獻帳外的士兵立時戒備起來,他們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有幾道黑色的身影如風般掠過,正朝他們后方的那座營帳快速靠近。 李獻帳外的士兵立時大驚。 他們能守在此處,足以說明他們是效忠于李獻的,因此他們便也清楚,后方那座營帳是絕不容許有絲毫閃失的—— 李獻戒備心重,為了防止有人竊取機密,他所在的主帥帳內倒沒有多少真正緊要之物,反而是后方那座帳中藏放著諸多軍機要務圖,主帥大印,以及他的私人信件等。 那里固然也有人負責看守,但即便如此,這幾名守衛也不敢大意——這些黑衣人直沖著那座營帳而去,顯然是知道什么,必是有備而來! 韓國公治軍一向尤為嚴苛,若是那里出了什么差池,他們一樣也逃不過責罰! 如此之下,李獻帳前的守衛皆不敢有任何怠慢,快步趕了過去查看情況。 事出突然,他們潛意識中認定了那些刺客就是為了后方營帳中的機密之物而來,反觀主帥帳內并無緊要之物,于是便只顧往變故發生處趕去。 李獻帳內的確沒有緊要的東西,但是卻有一人在—— 大帳中用落地屏風隔開內外,外面是李獻平日處理軍務以及與部下議事之處,屏風之后則是歇息下榻之處。此刻,那屏風后,坐在矮幾旁的藍衣女子停下了手中搗藥的動作,凝聽帳外傳來的動靜。 她聽到有人走進了帳中,無聲戒備起身,邊自矮幾后走出來,邊透過鏤空雕花屏風的縫隙往外看去,隱約間,只見走進來的是一名身著尋常兵服的士兵。 阿爾藍遂問:“外面發生了何事?” “聽說有刺客?!蹦鞘勘鹪?,聲音是悅耳的少年腔調,說話間邊往屏風處繼續走來,步伐并不急促,卻也不見恭敬,而是一種與身份不符的從容散漫之感。 阿爾藍極快地皺了下眉:“你是何人?” 此時,那道身影已經繞過屏風走了過來,止步間,視線落在她身上:“果真是你,阿爾藍?!?/br> 這聽來似乎為舊相識的話語讓阿爾藍面色微變,她定睛看著來人,幾乎一眼便看出對方遮掩了原本容貌,因此一時難以分辨真實模樣—— 但是至此她已看出,對方是女子身份! 阿爾藍心中升起萬千不解,但因本能地意識到了危險,正欲先行喊人時,卻見對方抬起了右手,一串銀鈴自手中垂落:“這些年來,你何故留在滅族仇人身邊?” 阿爾藍頓時亂了幾分心神——那是她族中常見之物! 是她的族人來尋她了? 她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你也是望部族人?!” 望部乃是南詔國管轄之下的一個部族,在與大盛的那場交戰中,幾乎被滅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