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節
“……”那名部下嘴角狠狠一抽,有時他是真羨慕這些謀士們的樂觀豁達。 崔璟若有所察,看向焦先生:“先生是否得知了什么消息?” 焦先生又笑著施一禮,才道:“啟稟大都督,有人為我軍贈銀七百萬貫,可使我軍募兵十萬,而至少三年內不比再為糧餉之事發愁!” “——啥?!”蹲在地上的那位猛然竄了起來:“多少貫?!” 焦先生笑著道:“整整七百萬貫?!?/br> 或是起來得太猛了,那名部下只覺聽得眼前一黑——他做夢拿麻袋撿錢時,都沒敢夢到過這么大的數目! 他突然理解了軍師方才的樂觀與豁達……這一刻,他也突然豁達得可怕! 方才那將他緊緊纏繞的戾氣陡然間都消散了七七八八! 這名喚龔斗的部下,似連五官都突然變得開朗憨厚:“軍師果真不是在開玩笑?不知是何人所贈!” “豈會是玩笑?!苯瓜壬χ溃骸暗挂膊皇桥匀?,正是江都常節度使——” “常節使!”龔斗頓時更開朗了:“原來是常節使!” “元祥將軍親自負責此行押運之事,早前便讓人傳信至安北都護府大營中,據聞常節使交待元祥將軍等人沿途采買軍糧等物,故而行路緩慢?!苯瓜壬溃骸皩傧乱蚜钊饲叭ソ討??!?/br> 崔璟猶在怔然間,忽有一名副將道:“焦先生,這就是您的不對了!這么大一筆錢,卻連個說法名目都沒有,無緣無故的,要我說,收不得!” 龔斗氣得瞪眼,正要問一句“你清高個啥”,突然聽那同袍話鋒一轉:“除非常節使說明白,這是給咱們大都督的聘禮錢!” “否則這銀子,咱們拿得也不能安心是吧!” 此言落,帳內忽然響起一陣善意的笑聲和附和聲。 崔璟愕然了一瞬,面上看似還算從容,卻陡然間紅了耳尖,緩慢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了一聲,嘴角則是少見的愉悅弧度。 “此言差矣?!苯瓜壬χ溃骸俺9澥拐f了,這并非是給大都督的,而是給北境戍邊將士們的?!?/br> 崔璟聞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的笑意卻更深了幾許。 聽得這句“是給北境戍邊將士們的”,眾人間的玩笑之氣散了大半,皆打從心底感到動容。 在幽州時,他們大多人與常歲寧便已經熟識了,并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在。而今對方又有此雪中送炭之舉,他們感激之余,更是很難不被其折服。 但是,七百萬貫…… 被這筆從天而降的巨款砸得頭暈眼花的眾人回過神來,不禁有人道:“常節使在江都立足尚沒幾個年頭,這七百萬貫……不知是何處撥出來的?” 這即便是放在國庫中,也是筆很大的數目了。 “此事本不宜與外人道,但元祥將軍在信上透露了一二……”焦先生適時地壓低了些聲音:“據常節使言,此出自家中先人留下的家業?!?/br> “……家中先人?” 很快有人反應過來:“如此說來,莫非常節使的身世……另有隱情在?” 帳內立時炸開了鍋,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猜測起來。 虞副將莫名也很激動,并試圖與自家大都督進行一些互動,但一轉頭,卻見大都督依舊平靜,分毫波動都無。 崔璟的平靜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他太過清楚常歲寧口中的“先人”是何人——自己做自己的先人,用自己留下的家業養活自己,不能再天經地義了。 嗯……所以,他先前送錢的舉動,大概又多余了。 但即便如此多余,她卻還是收下了不是嗎。 且她有言,此番這七百萬貫,并非是給他的,而是給眾將士的——如此便不是歸還。 眾人就【常節使究竟隱藏著怎樣驚人的身世】議論了一番后,龔斗突然道:“既是給咱們的,那咱們倒是得多謝大都督!” 龔斗一臉耿直真誠:“若沒有大都督,咱們也沒機會與常節使有這般交集,得常節使如此相助!” 眾人連忙附和起來,目光感激地看著崔璟。 虞副將在旁瞧著,只覺這情形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家老小都在感激大都督找了個好人家,讓大家得以跟著過上了沾光享福的好日子。 崔璟也因為這微妙的感受而沉默了片刻。 他亦知此言多少有玩笑之意,但是他還是出言糾正道:“不,即便無我,她依舊也會如此?!?/br> 玄策軍與她的淵源在此,她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在意大盛江山安危。 她有此選擇,絕非出自與他崔璟之間的私交,否則便實是輕看了她對這片疆土的付出。 這七百萬貫不是給他的,但是,她給了他更重要的東西——選擇與托付。 她選擇將玄策軍與北境,悉數托付給了他。 他想,這是只給崔令安的東西。 第493章 身世之謎 焦先生此行帶來的,除了這個價值七百萬貫的好消息之外,還有常歲寧讓元祥一并捎來的書信及那一只匣子。 為了能讓自家大都督早日看到信,元祥便讓報信的人提早送去了安北都護府大營。 此時,這只匣子被送到了崔璟面前的幾案上,那封書信壓在匣子上,而崔璟的手則無聲壓在了書信上——帳內氣氛過于高漲,他很怕哪個魯莽的部下在興頭之上會沖上來拆信。 歷來,凡是常歲寧來信,崔璟從不與人共享,常歲安不行,其他人更是免談。 無意當眾拆看書信的崔璟看向興致勃勃的下屬們,道:“今日趕路歸營,我此時已有些疲憊了——” 虞副將聞言,在心底心照不宣地“嘿”了一聲,悄悄看著自家大都督按在信件上的手——別說,這信倒是怪奇的哩,大都督的手往上一搭,立馬就開始感到疲憊了。 帳內立時有部下接話:“此一戰,大都督的確受累了!” 眾人皆打從心底附和。 崔璟難得沒有否認,只等眾人行禮告退。 很快便有兩名下屬抬手準備退下,但這時忽聽龔斗滿眼熱切振奮地道:“但這一仗大都督打得分外漂亮!殺得北狄賊子片甲不留!” 此言出,大家立刻接話談論起來,原本打算行禮告退的那兩名部下也將行禮到一半的手收了回去,大手一甩,改為了指點評價戰事的豪邁手勢。 方才只顧著消沉了,現下來了心情,是該好好講講這場勝仗! 因此,這七百萬貫是錢,卻又不只是錢—— 它既解了北境眾人的燃眉之急,同時也免去了他們的后顧之憂。 一個時刻為軍餉而心神不寧的軍隊,是注定沒辦法以樂觀的態度去看待戰事的。 底氣是人心之基,心基足夠牢固,面對好的事物,便更加具備去接納享受它的心情。面對有可能出現的磨難,也會更加具備踏平它的勇氣和豪氣。 底氣足,則戾氣消而士氣盛。 這自然是很好的事,崔璟身為主帥亦十分樂見……但是,當真沒人覺得他需要休息嗎? 帳內又聒噪了足足半個時辰,總算有人良心發現,確切來說,是總算有人說累了—— 臨退出去之際,龔斗不忘叮囑一句:“大都督,時辰不早了,您早些歇著!” 崔璟:“……嗯?!?/br> 待人都離開后,崔璟看了看那封書信,卻仍未急著拆開,而是先行沐浴更衣,洗去一身血腥與塵沙之后,方才重新坐回到案后。 常歲寧這封信不算長,卻也占滿了整篇信紙。 她在信上問到了北境防御部署——這本是軍機要事,但她與崔璟之間卻從不必忌諱,也不必多言解釋所謂動機。 問罷北境,又問了他,唯獨沒問戰事——她是算過戰局和時間的,斷定待信送到時,崔璟必然已經取勝。 再之后,方才談及了自己的近況,但只寥寥,且夾雜在淮南道大局之中,信上曰【淮南道十三州今已盡歸吾手】—— 寫到此處,那字跡依舊如常,力道未見絲毫變動,但崔璟見此一行字,卻覺得甚是氣派,又覺理當如此。 在他看來,淮南道諸州可歸于她手,非是她之榮光,而是淮南道上下之幸。 而當盡歸她手的,遠不止是淮南道。 她亦不曾自滿,她所擁有過的,也注定了她不可能為此便感到自滿,她有得只是憂國之心,隨后又言【然淮南道之外,風波愈興,內憂未減反增,實不可有半分大意】—— 她如今在平息內憂,北境外患,則暫時交給崔璟了。 之所以稱之為“暫時”,是因常歲寧信中有言:【北狄鐵騎兇悍而勢眾,縱再募十萬兵,或亦難克,然無需擔憂,吾手中刀刃日漸鋒,如死戰之日避無可避,絕不教玄策軍孤軍奮戰?!?/br> 她是從不謙虛或退縮之人,字里行間鋒芒畢露,皆是克敵之心,以及對玄策軍未曾更改過的庇護之意。 再之后,即是對崔璟的一句叮囑,讓他在那之前,務必保重:【以待來日并肩作戰之時?!?/br> 最后的最后,又將這叮囑具象化:【日常當多飲水,少食沙?!?/br> 西北多風沙,昔日常歲寧與常闊等人每每趕赴此處,便多言【吃沙子去了?!?/br> 崔璟嘴角微揚,復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方才將信紙折疊整齊,重新放回信封內,轉而打開了那只匣子。 匣中多為常歲寧通過孟列搜集到的北境情報,以及常歲寧昔日印象中隴右一帶那些少為人知的、可作為戰時之用的要道、近道等,她為此專程繪了圖,供崔璟參考。 除此外,又有諸多她對北狄作戰之道的了解等等。 崔璟看著那些繪圖與字跡,恍惚間,似又回到了他昔日反復翻看她遺留下的兵書及軍務公文之時。 不同的是,那些皆為她的舊物。而眼前這些,是她一筆一劃親自寫給崔令安的新跡。 她還在,還能有屬于她的新跡出現,實在是很好、最好的事情。 崔璟握著那些信紙圖紙,心中生出安定的暖意。 這種感受讓他格外安心,如此難得的放松之下,多日的疲憊也一并化作了安寧感受。 不多時,一名士兵入帳內稟事時,見得案后情形,連忙收輕腳步并噤聲。 案后,剛沐浴后的青年身著雪白中衣,外披一件鴉青色大氅,如緞般的墨發半披散著,一手壓著圖紙,另一只手支拄在案上,抵著額側,案上昏黃的燈火映照下,可見雙眸合起,竟是已經入眠。 但那張俊美無儔的側顏之上,可見五官和緩愉悅,嘴角似還保留著微微彎起的弧度。 這一刻,卸下了一切殺伐凜冽之氣的青年,周身氣態溫和包容,如在夢中垂憐天地萬物,而又使天地萬物黯然失色的人間神祗。 士兵忍不住看呆了一會兒,才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并對守在帳外的士兵道:“都小聲些,別叫人來攪擾,大都督睡著了!” 他方才入帳求見,本是想告訴大都督一聲,常校尉回來了。 常校尉便是常歲安了,正月里平定靺鞨之亂中,常歲安的表現可圈可點,雖被劍童告發行事過于魯莽,但立下的軍功也是實打實的,因此順利入了先鋒營,并升任校尉。